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濹东绮谭 作者:永井荷风 内容简介 《濹东绮谭》是永井荷风的中篇小说集,收入永井荷风晚年的两部中篇小说《梅雨时节》(郭洁敏译)和《濹东绮谭》。 《梅雨时节》讲述咖啡馆女招待君江从乡下进城,在东京闹市银座,受到西风东渐的影响,在快乐中堕落下去。《濹东绮谭》则以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的黑暗形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以优美哀伤的笔触描写了小说家大江匡与娼妓阿雪的恋情,被称为永井荷风小说中的至高杰作。 前言 永井荷风原名永井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鲤川兼待、金阜山人等,一八七九年生于东京,父亲是个精通汉学、留洋美国的官吏,担任过明治政府文部大臣的秘书长。永井荷风早年受到中西文化的教育,中学时代爱读日本和中国的古典作品,学着写过俳句、落语、狂言和汉诗。一九〇三年,其父为使他将来成为一名实业家,让他去美国留学,而永井荷风更崇尚欧洲文化。留美期间,他受到美国自然风情的感染,后又转道法国旅行,因与父亲发生龃龉,失意中在法国度过了十个月的郁悒生活,但受到西方文学的熏陶,创作思想和风格均有明显变化。回国后他出任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并主办了日本唯美派杂志《三田文学》。一九一六年,永井荷风辞去教授和杂志编辑的工作,开始了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一九五九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于独居的陋巷。 永井荷风一生留下了许多小说、随笔和译作。最早的小说在当时的名作家广津柳浪的推荐下发表,初期作品《野心》(一九〇二)、《地狱之花》(一九〇二)等受法国左拉的影响,有早期自然主义的倾向。从法国回来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美国故事》(一九〇八)和《法国故事》(一九〇九)后,一跃成为知名作家。虽然《法国故事》曾受到明治政府禁止发行的处分,但这段时间是永井荷风创作生涯中创作愿望最强烈、生活最充实的时期。他应夏目漱石之邀而发表的长篇小说《冷笑》(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对明治社会的丑恶、庸俗和肤浅进行了尖锐的抨击。永井荷风的小说代表作有《隅田川》(一九一〇)、《竞艳》(一九一六)、《梅雨时节》(一九三一)和《濹东绮谭》(一九三七)等,此外他还著有随笔集《江户艺术论》(一九二〇)、《雨潇潇》(一九二二)、《下谷丛话》(一九二六)、《荷风随笔》(一九三三)及一些剧本。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五九年的日记《断肠亭杂稿》,简练而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大半生,既是一部优秀的随笔作品,也是了解这段时期日本社会风俗和作者思想的重要资料。他的译诗集《珊瑚集》(一九一三)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有名译作,曾给佐藤春夫、堀口大学等诗人以很大的影响。永井荷风于一九五二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一九五四年当选为日本艺术院委员。 早期作品《地狱之花》(谭晶华译)是通过一位在富豪家当女教师的姑娘园子的遭遇,反映了明治时代妇女决心冲破世俗观念、争取近代人自由幸福的思想。这部作品中既有左拉文学的影响,又有作者自身反抗家长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作品的跋被日本文学界看作左拉主义的宣言,影响很大。 永井荷风在文学上的逆反精神也在《地狱之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富豪黑渊过去与外国传教士的小老婆通奸,待传教士死后,他们结婚并继承了传教士的巨额财产,因此遭到社会的仇视、摈弃,非常孤立和苦恼。主人公园子对此非常同情,她认为黑渊固然有罪,但是“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这种不公平现象使作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同情弱者,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表示反感和义愤。 这一点在《濹东绮谭》(谭晶华译)中也有明显的表露,他认为:是宰相和教育家们的欺骗、“名正言顺的妻女们的虚荣心”在“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的、邪恶而黑暗的街巷”。他相信: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不仅有真实和亲切的感情,还有“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 此外,永井荷风对当时日本的传播媒介为取悦读者而动辄对文人“笔诛”的现象也是深恶痛绝的。他几次“受害”,除了敬而远之外,只能怀着强烈的逆反心理进行嘲讽,甚至不惜咒骂几句来解恨。在《地狱之花》里,他借富子之口说:“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在军国主义法西斯统治下,部分文学家充当御用文人,战时还有作为战地报道班成员奔赴前线而撰写所谓“国策文学”的人。永井荷风则一直采取正面对抗的态度,他的反战精神在日本文坛有口皆碑,其思想和言论在日记《断肠亭杂稿》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他曾采取抗税措施,目的是不让军队去多买炮弹。在代表作《濹东绮谭》中,永井荷风用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黑暗的形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例如主人公面对警察的无理盘查和抄身,臆造了一个家庭成员——妻子,并把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说成妻子的诞生日,临行前主人公把所吸的烟雾朝警察所在的派出所里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以表示对警方的蔑视。每当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总要外出散步,其理由是躲避收音机广播的噪声,而噪声中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拿九州方言讲的政论”。尽管商店橱窗里装饰了战地士兵的偶人,但路人漠不关心,使主人公感到“异样”。“五·一五事件”(1)后,电线杆上贴满号外,而民众对此并无特别表情,“只有摆摊的商人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发条,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在这部作品里,永井荷风对警察的蛮横、无知以及日本发动大战前的黑暗时代的嘲讽是尖锐和无情的。他怀着一种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国家步步滑向战争深渊。 由于永井荷风长期受到西方文明的熏陶,因而对西方文化和文明极为熟悉,他比较善于用西方艺术的审美眼光去观察自己国家的国情和风俗。日本在江户时代经历了二百年的锁国期,到明治维新后,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人发挥天生的模仿才干,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国家的经济政治制度,西方文化的影响触目可见,其中不乏驳杂、浅薄的文明开化现象。永井荷风在作品中对这些现象进行了嘲弄和批判。 《梅雨时节》(郭洁敏译)主要写一个名叫君江的咖啡馆女招待从乡下进城后,在东京闹市银座的特定环境中,受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变成一个沉溺在与异性淫乱取乐之中又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她的堕落并非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快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使人道德沦丧的现象,有文明批判的倾向。在《濹东绮谭》中,永井荷风对当时东京实际存在的俗恶现象披露很多,抨击得也很激烈。诸如咖啡、红茶的喝法,外国人名地名的译法,赤坂溜池牛肉店栏杆的装饰,出租汽车司机的不文明举动,现代人无处不露的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优越感,文人墨客的结党营私作风,等等。通过这些,我们可以了解永井荷风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气质、教养、兴趣及精神状态。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这样评价他:“可以认为,在我国的文学家中,他不仅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侧面,而且还是一位完全消化吸收了的开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国、精通外国文学,作为有国外生活经历的文学家,他还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风的青春》)因此,当时的永井荷风就像一只立于鸡群的鹤,他是孤立的,恐怕真正理解他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评内涵的日本人并不很多。 永井荷风的作品还有明显的怀古倾向,代表作《隅田川》(谭晶华译)就是永井荷风创作中最具古典风格的小说,主要人物长吉、阿丝及萝月的形象与残留着江户情调的隅田川畔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写出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长吉的感情和心理与作者青年时代的感情和心理是重合的。永井荷风所追求的理想、完美的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在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因此,他想尽力把该处的季节变化、风俗人情表达出来,以寄托自己的怀古幽思。 《濹东绮谭》也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这种情绪。在谈到阿雪的形象时,永井荷风写道:“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令人怀恋的幻影。”“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说台词的艺术家。”这种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的“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幻影幻人”,正是作者要追求的江户时代的古典美,它是消极和颓废的。永井荷风对它的无限留恋和热衷追求固然有他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但也是社会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时代造成的结果。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事件”(2)(也叫“大逆事件”)发生时,担任庆应义塾大学文科教授的永井荷风从六月起每天看到载着“囚犯”的马车驶向日比谷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二人被执行死刑后,永井荷风深受震动和刺激,他在一九一九年发表的《火花》一文中说:“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因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种格调,从这时起,我开始提烟袋、集浮士绘、弹三弦了。” 另外,永井荷风还写有《积雪消融》(谭晶华译)和《两个妻子》(谭晶华译)等中短篇小说。 应该看到,永井荷风的文学是由各种要素构成的,其思想倾向也决不是单一的。他的一生证明他是一位坚持自己思想、维护自己个性的很有特点的作家,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在艺术上,永井荷风所代表的日本唯美主义的文学作品克服了自然主义平板单调的缺点,感觉敏锐、语汇丰富、诗情洋溢,其艺术形式也是多彩多姿的。 谭晶华 (1)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日本海军青年将校和“爱乡塾”学生对政府腐败和《伦敦条约》削弱了日本海军力量一事不满,为建立军事政权而发动兵变。兵变军人袭击首相官邸等处,杀害犬养毅首相。事件后日本军部势力增强,政党内阁时代宣告结束。 (2)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等社会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被指控图谋杀害天皇而被捕,十二人被处死。 梅雨时节 一 君江是银座咖啡馆的女招待,这天她下午三点接班。走出在市谷本村町租借的屋子后,她沿着护城河蹒跚而行,在城外乘上公共汽车,到日比谷下车,走过一座凌空高架铁路桥,拐入一条饮食店林立的小街,一眼望去净是招徕生意的旗幡,像是步入了近郊的小镇。君江是来找一位占卜师算命的。这位占卜师租一间小屋作事务所,玻璃窗上写有“周易占卜金龟堂”的金字。 自去年年底起,君江遇到了一连串的倒霉事。一次同两三个小姐妹一起去看歌舞伎,回来时海豹皮的大衣、大岛产的外套、绸面棉袄、还有长衬衣都从袖口处被人剪破了。接着,插在头上的、镶嵌珍珠的玳瑁梳子也不翼而飞。原以为是被扒手偷去的,但后来不知谁把死小猫扔在她卧室的壁橱里,这时君江才觉悟到有人在对她搞报复、进行恶作剧。这些年来,君江虽然生活放荡,但想来想去倒未曾干过什么招怨于人的坏事。起先她只是觉得奇怪,并不在意。然而最近专门刊载银座一带饮食业、咖啡店女招待桃色新闻的无聊小报竟登出了有关君江的、迄今为止谁都不知道的事。所以她突然害怕起来,并听从别人劝告,拟去起课。 桃色小报登的消息既不是诽谤,也不是中伤,而是赞美君江的容貌,似乎并无恶意。但是它泄露君江大腿内侧自幼起就有一颗黑痣,并写道:据说这是象征君江长大后皮肉生涯的不祥痣,果然不出所料,她当了女招待之后又长出两颗黑痣,君江对此又惊喜又害怕,因为这预示她的靠山将有三人。君江读到这里,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左腿内侧确实从小长有一颗黑痣,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并排长出两颗。这些都是事实。君江是在去年春天初次在上野池旁的咖啡馆当了一阵女招待后,转到银座的咖啡馆时才发现这两颗黑痣的。知道这一情况的只有松崎和清冈进两人。松崎是个好色的老头,君江未当女招待之前就同他有了关系,并一直保持至今。清冈进是搞文学的,自从在上野咖啡馆同君江好上后就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君江那黑痣的部位很特殊,就是亲兄弟也不会知道。即便在澡堂里,人们也不会注意。黑痣本身无关紧要,可君江疑惑的是连澡堂里的人都不曾注意的地方,新闻记者怎么会知道呢?联想到自去年底就出现的疑问,君江陡然感到恐怖,担心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就赶紧去起课。在这之前君江是无神论者,从未抽签占卜过。 新时代的占卜师将公寓一室辟为工作室。他大约四十岁,胡须刮得光光的;穿一身西装,戴一副玳瑁宽边眼镜。他那副接待来客的模样,活像医生或律师。这间工作室的玻璃窗上悬挂着“天佑平八郎书”的匾额,从玻璃窗里能清楚看到电车来来往往。墙壁上贴有日本地图和世界地图,桌旁的书橱里则分别整整齐齐排列着洋装书和有书套的日本线装书。 君江取下薄薄的披巾捏在手里,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穿西装的占卜师合上正阅读着的书,将转椅转过来对着君江。 “是占卜婚事还是命运的吉凶?”他脸上堆着笑问。 “不是占卜婚事。”君江不敢正视。 “那就让我从吉凶谈起吧。”占卜师像妇产科医生询问病情似的,尽量使对方精神放松,和蔼可亲地说:“占卜是很有趣的,各种各样的客人都会来。他们每天早晨去公司上班时来弯一下,占卜一天的吉凶。不过自古至今,问卜总有灵的也有不灵的,要是您碰到个凶卦,请不要在意才好。您多大岁数?” “是个整数。” “那是属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五月三日。” “鼠年五月三日吗?”占卜师立即取出竹签,嘴里念念有词,将算木摊在桌上,“从你的流年来说应是离中断卦,要是完全按照易经字面解释,你会不得要领。让我简单地用自己的话讲给你听吧。这个离中断卦,无论男女大都远离家人,朋友极少,一个人孤单度日。您的生日是游魂旋风卦。这个卦说明即便您的境遇一时发生了变化,也会渐渐好转的,您现在正处于这样的阶段。拿天气作比喻:风暴过后,虽然仍有强风,但总会慢慢平静下来,不久就会恢复到原来的风平浪静。现在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这样说,您听明白了吧。” 君江用手摆弄着放在膝盖上的披巾,茫然地看着占卜师的脸,感到他算得不完全对,但也有对的地方。她不由得感到害羞,又低下了头。所谓一时发生的变化,想来就是指不听父母劝告、远离家门到东京当女招待一事吧。 君江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父母以及亲戚们的逼婚。她的家在埼玉县丸冈町,离上野车站约有两小时的路程,是一家制作当地特色点心的店铺。君江的小学同学中,有一个叫京子的人在牛込当了艺伎,约一年后被人赎出,纳为小妾。君江一直同她有来往。由于君江无意做乡下人的老婆,从家里逃出后就居住在京子家里。乡下曾几次来人把君江领回,可她旋即又逃了出来。父母无计可施,只好听凭君江的任性,允许她在城里做银行或公司的职员。 靠京子丈夫川岛的帮忙,君江不久即被一家保险公司雇用。然而,这是应付家里的权宜之计,不到半年她就在京子家吃闲饭,一天天混日子。京子的丈夫突然因挪用公款被关进检察署。京子就将当艺伎时的老相识无所顾忌地领回家来。在经济上入不敷出时,她就常与相好幽会,或去游乐馆(1),日子过得还挺自由自在。君江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禁有些羡慕,心想什么时候也干它一下。无奈这一行查得很严,京子是恢复以前的艺伎身份,通过了;君江也想尝尝当艺伎的滋味,但了解到领执照有一条规定:由所属的警视厅听取家里的意见。因此,她只好死了这条心而当了女招待。 京子必须往乡下的家里寄钱,而君江则无这个家累。她从小在乡间长大,对时髦的打扮不大感兴趣。要不是有人邀请,她自己是不会去看戏或看电影的。就是小说,也仅仅在电车里翻翻而已。除此之外,可以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爱好什么。因此,只要付得出每月的房租和梳头钱,她无须硬向男人要钱。相反她总是免费满足男人的要求。所以虽说君江一贯生活放荡,但总也不至于招怨。君江这样沉思着,期待占卜师作进一步解释。“目前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忧心事吧。” “您的身体好吗?要是没什么不舒服,以后一段时间也不会生大病。正如我刚才所说,风波之后自然平安无事。只是现在还处于余波之中。也许您没有注意,也许您正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烦躁。照刚才的卦来说,一时的变故正渐渐平息,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您另有心事,并不知如何是好的话,我再替您算算。我想会八九不离十的。”占卜师再次拿起竹签。 “是有一件忧心事。”君江说。难道照直说出黑痣的事?由于难以启齿,就说:“我自己倒不见得有什么,会不会有人在误解我。” “好,好。”占卜师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又数起竹签,摆弄算木。“是呀,这个卦的意思是疑心生暗鬼。这么说,是您自己多虑了。无中生有,疑神疑鬼。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影子同实物的关系。有实物必然会产生影子,但在某种情况下,也可以反过来,有影子就有实物。因此,假如先消除影子,实物也就不存在了。心境也就趋于平静。如果您做到心平气和,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君江觉得占卜师的话极有道理。自己确实在为鸡毛蒜皮的事瞎担心。她舒了一口气,还想问些什么,可是想到问得太具体了反而不好。暴露现在的职业倒没什么,要是让人知道自己两三年前常与京子频繁出入于游乐馆、婚姻介绍所等事就糟了。她还想问问死小猫的事、梳子不翼而飞的事,但觉得时间不早了,该去咖啡馆上班了,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恕我冒昧,谢礼是多少?”她往腰带里掏着钱问。 “规定一圆,不过您看着办吧。” 房门打开了,进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们不客气地紧靠着君江坐下,其中一个眼珠骨溜溜地盯着君江看,仿佛刑事警察打量犯人似的。君江侧身站起,对占卜师也不打招呼,拉开门跨入走廊。 一走出大门,只见在五月初风和日丽的晴空下,从日比谷公园到护城河一带绿叶葱葱,鲜艳夺目。打扮时髦的红男绿女,五彩缤纷的衣裙随风飘起,在等电车的人群中煞是醒目。君江看看手表,穿过铁路桥,来到数寄屋桥桥下。朝日新闻社大楼以及其他一座座高楼大厦的屋顶上都飘飘然地升腾着做广告的氢气球,君江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观看,忽听背后有人叫喊并传来朝这里奔跑过来的草屐声。君江回头一看,原来是去年同在上野池旁的沙龙干活的松子。松子约有二十一二岁,穿着打扮今非昔比,十分讲究。 “松子,你也去银座?”君江凭经验推测。 “嗯,不,”松子含含糊糊地回答,“去年底我在‘阿尔卑斯’待了一阵,后来一直闲着,现在又想再干。我正去‘列宁’酒馆。君江姐也知道这家酒馆吧。去年同我们一起在沙龙干过的丰子也在那里,我想去了解一下情况。” “是吗?你在‘阿尔卑斯’干过?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打那以后一直在‘唐璜’干活。” “大约是今年春天,我在‘阿尔卑斯’听客人说起你。我很想同你见面,但一直没空。那位先生也好吗?” 君江的相好很多,有律师,也有医生,但估计对方是指小说家清冈进,便若无其事地答道:“最近除在报纸上写小说外,还写电影什么的,忙得很。” “啊,是吗?”松子颇有感触地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误解了君江的意思。 “男人在关键时刻都是薄情郎。我也有深刻的教训,所以现在不再痴情了,要放手干了。” 君江听了感到好笑,心想她最多有五个十个男人吧,却来谈什么经验,于是就半开玩笑地故意用忧郁的语调说: “那位先生既有出色的夫人,又有著名电影明星玲子,我这样的女招待不过是他一时的玩物。” 过桥后,越走近尾张町行人越多。看来松子是个单纯的姑娘,她扯高嗓门说: “不过,据说玲子同别人结婚是因为先生爱你的缘故,不是吗?” 君江顾忌松子旁若无人的嗓门,说:“松子,有机会再谈吧。假如方便的话,就到我这儿来玩玩。‘唐璜’也在招聘,我能给你作介绍。” “那里现在有多少人?” “六十人,分为两组,每组三十人。下班时连桌子也是男仆抹的,比起其他地方还算轻松。” “每天要值几个班?” “嗯,近来值三个班。” “这样就不大有时间赶时髦了。加上坐汽车,每天要很晚回家……” 君江不喜欢唠唠叨叨地谈论生活的艰辛,即便是讲别人的事也非常厌烦。而且,对方不提钱的事,她也会认为别人是依赖男人生活的。所以她夹在人流中,也不向松子看一眼。她抬头望着闪烁着灿烂阳光的三越大楼,急步穿过十字路口来到马路对面。这时她有些可怜松子,回过头见她仍站在那里,就远远地弯腰致意。随后放下了心似的,旋即消失在人群中。 梅雨时节 二 松屋绸缎庄往京桥方向过去两三家门面,有个四开间的咖啡馆。它中间有扇弧形的宽阔大门,周围摆放着一组泥雕的裸体女人像。她们互相偎依着,双手捧着“唐璜”的英文拼写。一到晚上,这些字母由霓虹灯打出红光。这就是君江干活的咖啡馆。从这里一眼望去,尽是一爿爿门面相似的咖啡馆。稍一疏忽就会走过头,甚至走错门。尽管君江在这里进进出出约有一年,眼下她还是以面前的眼镜店和五金店为标记拐进那小巷。小巷窄得只容一人勉强通过,旁边却有一排大垃圾箱。三九寒天这里仍有苍蝇飞舞;就是大白天也有黄鼠狼那么大的老鼠出没。它们一见人来,就拖着大尾巴逃跑,长长的尾巴甩起水潭的积水,四下溅开。君江撩起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了十步左右,来到后马路行人清晰可辨的地方。她钻进门,一股恶臭冲鼻而来,这是蟑螂满地的厨房。厨房像是后来盖的,与坐落在银座街的大门不同,好像当年关东大地震时的简易房子,房顶和墙壁用镀锌的波形铁板建成。君江从不铺地席的小间径直登上陡直的楼梯,也不换鞋。她走进一间十铺席大、四壁并排装有十四五面镜子的房间。现在是两点五十五分,正是交接班的时候,里面拥挤不堪,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上午十一点开始当班的女招待下班了,下一班的已来接班,每台镜子前都有两三个人,像穿条鱼似的探头探脑,或涂脂抹粉,或整理发型。还有的人则站在那里换衣服和盘膝坐着穿袜套。 君江脱下一件单衣,与披巾一起包好,走到走廊口的衣柜前,把包裹放到贴有自己名字的柜里。君江一面用袖珍粉扑在鼻尖扑粉,一面沿着走廊穿过食品储藏室。这时春代恰巧从店堂二楼方向走来。由于回家时同路,都往四谷方向,所以店里六十多个小姐妹中,君江与她最要好。 “阿春,昨晚同客人那个了吧。以后要请客呀。” “你才那样呢。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今晚可要一块回家,这样经济嘛。” 君江朝二楼正门走去,忽听楼下传来叫喊声:“君江小姐,有电话。”是负责看管客人皮鞋的男仆的声音。 “嗳。”君江大声答应,心里在嘀咕,“是谁呀,真讨厌。”同时一路小跑绕过桌子、花盆,奔下楼去。 楼下是一间宽敞的大厅,约有三四十坪,大门是彩色的,门外就是银座大街。大厅的左右两旁用屏风隔成一间间包厢,屏风里面和外面都放有桌椅。天花板上装饰有灯笼和纸花,下面的桌椅上则放有花盆以及舞台上的那种大盆栽,给人以拥挤不堪的感觉。正前方的深处是个酒吧,架子上陈列着洋酒;墙上挂着很大一个挂钟,它的下面是账台,旁边有扇玻璃门,里面设有电话。君江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报以微笑,同时奔进电话室。“喂,是哪一位?”一问才知这电话不是自己的,而是打给女招待清子的。搞错了。 君江推开电话室的玻璃窗,叫道:“清子小姐,电话。”然后挺起胸脯环视四周。可能是白天的缘故,店里仅有两对客人,旁边却有七八个女招待。透过盆栽的叶子,还不见清子的人影。不知是谁说了句“清子是早班吧”,君江便去回断了电话。刚出玻璃门,一个身体靠着账台、穿西服的中年瘦男人叫住了她。 “君江小姐,占卜的事怎样?” “我刚卜过。” “怎么说?是男人的关系吧。” “那是根本不必去占卜的,对不?已非昔比啦,小松先生,我非常悲观哪。” “咦,君江小姐……” 被人称为小松先生的那张圆脸,笑起来眼梢已有鱼尾纹。他大约四十岁左右,在神田一家舞厅当会计。他每天晚上六点上班,这之前必定要到熟悉的咖啡馆坐坐。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愿为女招待效劳,从找房子、去当铺代当东西到票房取戏票等,有求必应。所以大家亲昵地叫他小松君,非常愿意同他接近,而他也因此不胜高兴。他说话挺讨人喜欢,他不曾作为客人来吃喝过。据说从前他在某地做箱子生意,也有人说他当过某演员的男仆。君江就是从他那里打听到日比谷的占卜师的。 “君江小姐,怎么样,有眉目吗?” “唉,怎么说呢,他给我讲了很多,可我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全都问个明白。” “那可不行,君江你也太笃定了。” “损失一圆钱呗。” 君江被他这么一问,才发现自己对占卜师的话根本没听懂。而且自己也没认真听。如果当时问得再具体一点,让占卜师感到棘手就好了。 “小松先生,他说目前就这么样,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只记得这些。他对我说了好多,可我确实听得糊里糊涂。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占卜的缘故吧。没有经验不行呀,占卜也讲究听的方法。” “卜卦有其方法,可不会有特别的听的方法呀。” “话是这么说,可是第一次看医生的时候,不也要问这问那的吗?闭口不言是不行的。我想占卜也同样如此。” 从正面楼梯走下一个徐娘半老的、名叫蝶子的胖女人。她拿着十圆纸币,走到账台前说着“请结算一下”,然后对着墙上的镜子整了整衬领,说: “君江小姐,阿矢在二楼,去照应一下吧,他挺烦人的。” “刚才我就看见他了。因为不是我的班,就下来了。听说这个人是辰子的相好,是真的吗?” “是的。后来辰子被日活电影公司的阿吉夺走了。”正说着,女会计把收据和找头拿了出来。这时,镜子里照出店主池田带着事务员竹下从账台边通向厨房的门走来。蝶子和君江感到打招呼太麻烦,就装作没看见,赶紧登上二楼。池田五十来岁,牙齿向外着,其貌不扬。大地震时,他从南美的殖民地回来,以多年的积蓄为本钱,在东京、大阪、神户三大城市开了咖啡馆。据说现在已有相当的收益。 到了二楼,蝶子将找头递给了坐在墙边包厢座位上的两位客人。君江则朝坐在能俯视银座大街的临窗座位上的矢田走去,同他打招呼:“欢迎欢迎,近来你理都不理我了。” “先下手为强呀,真狡猾。前些天真对不起,我完全是被迫摆阔,从没碰到这样倒霉的事。” “矢先生,有时候是会碰到的。” 君江亲昵地把椅子拉到矢田的旁边坐下,膝盖几乎碰到对方,然后交情甚笃似的从桌上的一包敷岛牌香烟里抽出一支衔在嘴里。 矢先生吹嘘自己是赤阪溜池汽车进口商会的经理,有一阵几乎每天趁女招待中午过后的空闲时间来玩,而且常常带着四五个店员来吃晚饭,有时还不无炫耀地带个艺伎。他很喜欢脱下嵌有两颗钻石的戒指给人看,并不厌其烦地向女招待传授商品质量的鉴定法、告知交易所的行情等,是一个叫人感到肉麻的什么都做得出的男人。他有四十岁左右。由于他肯花钱,女招待们都围着他转,对他特别殷勤。他已经请君江看过两三次戏,并在休息时间陪她去松屋买过和服外套和衬领。因此,矢田提出请她到什么地方吃饭的话,即使他说过什么不好听的,君江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君江觉得对待矢田的嘲讽,与其搪塞敷衍,不如直来直去的好。矢田不无气愤地开玩笑说:“反正我很佩服你,你是个不干好事的家伙。”他又回头故意对阿民、春代、定子等三四个女招待说:“你们躲在背后,秘密全给你们听去了,竟还在人群里手拉着手。” “啊呀,是吗,你们这样愿意一夜一夜地待在一起,就不要去看戏什么的了。你们可要走到斜路上去的哟。” “这家伙真厉害。” 阿矢举手假装要揍,可手碰倒了桌旁的汽水瓶。四五个女招待同时惊叫起来,从椅子上跳起避开。有的小心翼翼地撩起了长长的袖口以及衣服下摆,试图避开从桌上流到地上而溅起的水滴。君江见自己引起了一场混乱,只得去拿了抹布,用嘴衔住袖口抹起桌子来。这时又来了两三位客人。徐娘半老的蝶子迎上去,赶在客人之前尖着嗓门喊道:“该谁当班呀?”“君江吧。”不知谁回答。君江把抹布往盆栽的泥里一扔,说了声“来了”,就奔向客人那里。 两位客人都在五十岁左右,留着胡须,具有绅士风度,似乎刚去松屋或三越百货公司买了东西,手里拎着纸包。他们对女招待瞧也不瞧,要了红茶就非常认真地谈起来了。君江乐得如此,就到闲在一边的小姐妹那里去,在墙边的包厢式座位上坐下。桌上尽是碎羊羹、咸煎饼、花生米等,整袋整袋地同报纸杂志混在一起。女招待们手指敏捷地捻着已拆包的花生米等往嘴里塞。她们对评论电影、议论女招待中的种种传闻已经不感兴趣,因为天天都谈,已经腻了。睡意频频袭来,她们明白这里决非打盹之处,只是无聊地等下班。这时,一个躲在角落里专拣杂志上照片看的女招待突然开口了: “哎呀,清冈先生的夫人真漂亮。”坐在包厢里休息的女招待闻声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君江鼓着满嘴的碎羊羹,弯腰向前伸出手说: “在哪儿,让我看看,我还不认识呢。” “好,你看看仔细。”那个女招待把一本杂志上的插画推了过来。君江一看,是一个夫人模样的妇女坐在廊下,旁边写着“名士的家庭,小说家清冈先生尊夫人鹤子玉照”。 “君江,你呀,看了这张照片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我,就把它撕个粉碎。”叫铁子的女招待说着把花生米扔到照片上。她以前的丈夫是牙科医生,现因生活困难当了女招待。 君江听了反倒吃了一惊似的,回头望着铁子说:“你真会吃醋!这不挺好吗?夫人是夫人,我才不介意呢。” 从舞厅新来的百合子附和说:“君江姐真是看穿了。” 曾在西式发屋梳头的琉璃子说道:“反正最幸福的是清冈先生。夫人是美人,第二号夫人又是银座有名的女招待……” “喂,有什么名呀,快别说了。”君江佯装生气,站起身就朝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的汽车商会的矢田走去。女招待们明知是闹着玩,但也有些担心,一齐瞧着她的背影。只有琉璃子一脸的满不在乎。她在当梳头师傅的时候,曾暗暗出没于私娼窟,期间同君江说过一两次话。后来她们不期在这家咖啡馆邂逅,双方似有默契,互为保守秘密,并且不管对方开自己什么玩笑,都不会生气。此刻,琉璃子注意到有敲桌子的声音,寻思着是不是她自己照料的客人在敲,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在这时,楼梯上来了个穿西装的客人。琉璃子已从对面的镜子里认出是谁,小声告诉大家:“嗳,是清冈先生。” “先生,您没打喷嚏吧。”同君江很要好的春代赶紧迎上去说,“那边的座位好。”她拉着清冈的西服袖子,领他到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的位子上去。春代担心汽车行经理矢田会来争夺君江而以防万一。 “走得真热啊,来点黑啤酒什么的吧。”清冈把捧在怀里的一些刚出版的报刊放在桌下的搁板上,摘下崭新的灰色礼帽挂在假花的枝条上。他年约三十五六岁,藏青色双排纽西服上系着蝴蝶领结,鼻子和下巴尖尖的,很引人注目。他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脸颊凹陷下去,是一张给人以神经质感觉的面孔,还故意把长长的头发随意向后梳,这更加深了人们的这种印象。社会上谁都知道他是一个新进艺术家,而且觉得他仿佛是电影中出现的人物。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汉学家。然而清冈在仙山附近的地方大学读书时成绩极差。毕业后他进入了文学圈子,但毫无建树,未发表过引人注目的作品。直至三四年前,他不知从哪里得到启发,忽然以曲亭马琴的小说《幻兵卫蝴蝶物语》为蓝本,将原作中的风筝改为飞机,取名为《任何地方它都飞去》,并将原作的意境完全置于当今社会,写成一部通俗小说,在某报连载后,竟然获得成功。后来又被改编成话剧,又被拍成电影,清冈名声大震,作品也越来越畅销,终于一般的报刊均有他的名字出现了。 “这也是先生写的书吧。”春代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着卷头画,“这本书还未拍成电影吧。” 清冈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阿春,替我挂个电话,想来村冈应在《丸圆日报》编辑部。是京桥某某号,叫他马上到这里来一趟。” “村冈先生?就是那个村冈君?” “是的。” “是京桥某某号吧。”春代刚离开,当班的定子拿来了黑啤酒和一碟花生米。她一面斟着酒一面说:“先生的小说唤起了我的回忆。那时,我才到蒲田,既没担任什么角色,也没其他事可干。” 清冈一只手拿着酒杯,侧着脑袋斜看着定子的脸,“阿定,你在蒲田待过?为什么不干了。” “为什么?当然是没有希望啰。” “我不是捧你,像阿定这样的容貌,应当去当电影演员。大概是你不听导演的话吧。女人无论干什么都必须有男人做靠山。即便女作家,在出名之前也都是有背景的。” 这时,君江叼着烟走来,默默地挨着清冈坐下。春代打完电话来回话,也挨着坐下说: “先生,您请客吧。阿君,你要什么……” “我这样就行了。”君江拿起清冈喝剩的啤酒就喝。 “真亲热。那么,阿春,我们就一块吃点鸡肉炒饭什么的。”定子从腰带里取出定菜账单,写上需要的东西,然后站起身走了。 夕阳照射在玻璃窗上,但不知何时,耀眼的光芒消失了。楼下突然传来留声机的声响。这是到了五点半的信号。从三点半开始休息的女招待也重新化好妆走出来了。楼上楼下的电灯一齐打开。屋外依然是夏日明亮的黄昏,大楼里却已是夜晚的景色了。 梅雨时节 三 由于回家都是往四谷方向,君江和春代几乎每晚都同行,总在数寄屋桥附近坐出租汽车回家。假如在银座大街上叫车,不仅引人注目,而且会碰上刚离开咖啡馆、还在路上跌跌撞撞的醉汉。为了避开他们,就悄悄地边走边叫车,讨价还价后常常只花三角钱左右就坐上了出租车。这天晚上,她俩过了数寄屋桥,又穿过空架铁路大桥,来到日比谷十字路口附近,可仍没有一辆车愿意以三角钱把她们带走。春代有些生气,说:“怎么搞的,太欺负人了。本以为这下可上车了,可又落空了。” “行了,我们慢慢走吧。喝得有些醉,走走也好。” “已经是夏天了。你朝皇宫的护城河望去,美得简直像舞台的布景。” 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有不少人在等电车。 “今晚就节省一点,坐电车回去吧。” 两人沿着人行道穿越十字路口向电车站走去,忽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从旁边钻出,冷不防站在她们面前。她们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今天下午来过咖啡馆的、戴钻石戒指的矢田。 “哎,你真悠闲,又在哪儿喝了?” “让我送送你们。”矢田要招呼出租汽车。 “我乘电车就行了。与客人一起坐汽车叫人说闲话。”春代婉言拒绝。矢田似乎时常在这事上碰钉子,说: “这里又不是银座大街,不碍事,责任由我负。” “你也节省一点,坐电车吧,矢先生。”君江说着就朝正巧开来的红色电车急步走去。矢田来不及分辩,只好跟着乘上开往新宿的电车。 车厢里空得很,除了三个不认识的、其他咖啡馆的女招待,还有五六个男人。大家都在打盹。车子开过半藏门快接近四谷城门了,矢田一直很老实,闷声不响,仿佛不是同她们一块儿的。君江先春代下车,矢田一见赶紧跟着下来了。 “君江小姐,你还换车吗?叫辆汽车吧。” “不必了,马上就到。”君江沿着行人稀少的护城河朝本村町方向走去。出租汽车司机看见他俩,从窗口伸出手指表示车费打的折扣,有的还把肮脏的脸伸出来嘲讽他们一番。矢田贴近君江,说: “君江小姐,无论如何都得回家吗?一个晚上不行吗?嗳,君江小姐?要是实在不行,一小时、半小时也成。说会儿话就马上分手回家,一起聊会儿吧。我决不提那种无理要求,今晚一定让你回去。” “时间太晚了。磨磨蹭蹭地要回不去了,而且明天又是早班。” “早班不是要十一点才上班吗?说这些才是磨磨蹭蹭地浪费时间,就在这附近如何?荒木町还是牛込?”矢田拉着君江的手不放。 堤岸的地势渐渐地低下去,每走一步都使人感到夜空更宽阔一些。从市谷到牛込方向,一眼望去,护城河畔的景色尽收眼底,堤岸和树木都迷迷蒙蒙地笼罩在绿色之中。深夜的凉风徐徐吹来,带来一阵柯树的花香和野草的清香;高大挺拔的松树枝条伸向护城河彼岸的天空;偶然传来几声??鸟之类的鸟鸣。 “嗳,好像走到乡下了。”君江望着天空说。矢田毫不掩饰地说:“到僻静点的地方去。你就为我牺牲一个晚上吧。” “矢田先生,万一被人看见而有什么麻烦,你就权作‘那人’吧。说真的,我已不想在咖啡馆这些地方干了。”君江想引逗矢田,故意把身子贴着他默默地走着。其实君江今晚只想在被带去的地方证实一下矢田是否肯慷慨解囊。 “那人指谁?是最近一次同去国乐剧场的那人吗?” “不是。”刚说完,君江慌忙改口道,“嗳,是的,就是他。”一块去国乐剧场的既非丈夫也非情人,而是同矢田一样逢场作戏的客人。 “是吗,他就是阿君的丈夫?”矢田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以前一直照顾你,有着这样的情分,总不能就此作罢吧,亏待人是不好的。” 君江强忍着,没有扑哧地笑出声来,“所以嘛,我是说万一有什么,叫人知道就麻烦了。今晚的事对谁都不能说。” “放心吧,万一有什么,由我来担当。”矢田一个劲儿地高兴,他感到君江今晚终于成为自己的了。正好此刻护城河周围没有行人,他就使劲抱住君江,深深地吻着。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过了本村町的电车站,来到劲松伸展着枝条的坡下。前面的市谷火车站和八幡前的警察岗亭亮着灯光。 “那边的警察挺啰唆的,稍微晚一点就要东问西问,坐车吧。”矢田果断地抓住这个机会。可环视四周,不见出租汽车。他们站在那里。 “我的家就在那儿的小巷里。拐角上不是有一家药房么,它屋顶的仁丹广告通宵亮着,很容易找。我去放好这些东西就来,你等着吧。” “喂,阿君,不去放不行吗?你把我扔在这里不好吧。” “我可不干这种缺德事。要是不放心,就一起去。因为我不回家的话,楼下的大娘就不锁门呀。” 从高大挺拔的劲松下走过五六间门面拐入小巷。刚才眺望护城河时视野是那么开阔,现在一下变得狭窄不堪,简直要碰头似的,令人感到局促不安。小巷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小房子,有钻进钻出的门、荆棘树篱笆和竹篱笆等。它们斑驳、陈旧,四周一片衰败景象。君江来到一家屋檐外挂着鱼行招牌的门口,说声“请在这里等我”,就从鱼行屋檐下弯进小巷。矢田想跟着去,又怕君江生气,就伸长脖子朝漆黑的弄堂里张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钻进钻出的门发出叫人难受的咯吱声,多少放下了心。但他非常想看个究竟,就一步步走向小巷。忽然,他的一只脚踏入水潭的污泥中。他吃了一惊站住脚,借着鱼行的门灯将鞋上的烂泥擦在碎石和沟板上。一会儿,君江出来了,不由说道:“哎呀,怎么搞的?” “这路真够呛。真臭,是猫屎或狗屎的臭味。” “所以我请你在外面等嘛。真臭。你呀。”君江拉开同矢田的距离,“我穿的是草屐,要是那些脏东西粘在袜子上就糟了。” 矢田边走边用力在地上擦。回到刚才的护城河畔,恰巧拐角处堆着柴草和装炭的草包,他便在这上面把鞋子擦了一遍。这时,一辆出租车不叫自来,停在他们面前。 “去神乐阪,算五角吧。”矢田拉着君江的手上了车,又对她说,“在坡下下车,我们再走点路。” “好的。” “今晚不知怎的真想走个通宵。”矢田用手轻轻把君江搂在怀里,君江趁势挨着他,一切听之任之,却故意问道:“矢田先生,我们到底上哪儿呢?” 矢田心想:真是个会装腔作势的女人。根据他的经验,一无所知却表现得很懂行的人,其实是意外的天真;反过来也一样。自己就将计就计,把她当做非常老实的姑娘为好。于是他凑到君江耳边小声说:“到游乐馆去。不要紧吧,因为今天太晚了。到我熟悉的游乐馆去行吗?要是君江小姐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就去那里吧。” 对矢田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老练的君江也不知所措,说:“行了,到哪儿去都行。” “那就在坡下下车吧。在尾泽咖啡馆后面,我知道有一所僻静的房子。” 君江点点头把目光移向窗外。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不一会儿,汽车在神乐坂停下。这里商店全关了门,夜晚热闹的地摊也已撤离,路旁留下一堆堆垃圾纸屑。夜阑人静的坡道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饮食摊。马路上除了醉汉以及驰过他们身旁的汽车外,其余均是穿街走巷的艺伎。来到毗沙门的祠堂前,矢田停下脚步,他张望了一下对面的小巷说:“大概就在这后面。你穿着草屐吧,当心水塘哟。” 铺着石子路的小巷窄得两人无法并行。矢田似乎还担心自己走在前面君江会逃跑,所以侧着身子与君江并排走,也不管手臂、肩膀撞着墙壁。小巷尽头有一座像是祈求五谷丰登的神社。小路在矮矮的石墙前变成十字路口,其中一条是石阶。他们正要从石阶走下去,只听深夜的寂静中响起木屐声,同时出现一个提着衣襟的艺伎。他俩侧转身子让出路来,一瞥之下发现她那岛田式发髻乱蓬蓬的,走路的样子似乎步履艰难。矢田当然一看便明白。君江也领会到了从沉睡的小巷背后飘逸出的妖艳风流的气氛,觉得自己已来到充满淫欲的花街柳巷。君江像是要与之交谈似的站住脚,并目送着她的背影。这个毫无觉察的艺伎在祈求五谷丰登的神社前向左拐进了一家游乐馆的后门。一进门,她马上一改刚才筋疲力尽的模样,拔高嗓门说:“妈妈,说是已经来不及了。” 君江一面侧耳细听,一面说:“阿矢,我也曾想当个艺伎,真的。” “是吗,君江小姐。”矢田似乎吃了一惊,想听个明白,但已来到游乐馆的门前。屋里有人,但大门紧紧关着。矢田一面“喂喂”地叫着一面敲门。门里马上响起打开拉门的声音和拖着木屐跑来的脚步声。 “是哪一位?”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矢田。” “噢,你真笃悠悠呀。”女侍把门打开,看到君江马上改变了语调,“请吧。” 女侍从走廊尽头走过像是厕所的杉木门前,推开一扇上窄下宽的拉门,把他们引到深处一间四个半铺席大的房间里。好像是客人刚走,屋里酒味扑鼻,烟雾缭绕,红木桌缝隙里嵌着一两颗煎豆。女侍在一个角落里拿出堆积在一起的坐垫说:“马上来整理,刚刚收拾了一下。” “生意很兴隆呀。” “哪里,同以前一样,没有办法呀。”女侍按规矩立刻去取茶点。 “是不是把窗打开一些?” “确实很闷热。”君江跪着向前挪了几步,伸手拉开窗,看见檐外的小院里点着灯笼。 “啊,真漂亮,像是在演戏呢。” “这里与咖啡馆不同,别有情趣。这就是江户风味吧。”矢田把脚伸到门口放鞋的石板上,点燃了香烟。 透过树丛能看见隔壁二楼的窗户。它虽然遮有帘子,但一个梳岛田发式的女人站着脱衣服的身影,仍清晰地映在拉窗上。君江悄悄拉着矢田的衣袖叫他看,但那妖艳的身影如云霞一般飘浮、淡薄,随后消失了,剩下的是一阵窃窃私语。矢田似乎没有注意发生了什么,正两脚踩着石板脱上衣,刚解开了领带。君江在女侍端茶和拿浴衣来的这段时间里,一直茫然地眺望着隔壁的灯光,并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人带入游乐馆的情景。那地方不是牛込,是大森。当时隔着院子从树丛眺望对面二楼灯光以及灯光映照的人影,并同那男人坐在廊下等女侍收拾房间的情景同今晚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自己的心情。那时既感到恐惧又感觉新奇,而现在已习以为常,根本不当回事了。 “阿君,吃点什么吗?有面条。” 君江闻声回头一看,矢田已由西装换了浴衣,正站着系腰带。 “我不想吃。”君江也动手解外套的带子。 女侍把矢田的西装装入衣箱放到墙角,说:“今晚都住满了人,只好让你们挤一点,就在这里吧。”说完就从紧挨着壁龛的壁橱里拿出被褥,矢田和君江再次坐到外面廊下望着庭院。君江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初夜时的情景。 “浴室一直开着。”女侍说完就走了。 “阿君,你在想什么?换衣服吧。”矢田不安地瞧着君江的侧脸,拉着她的手。 君江穿着外套坐下,解开和服阔腰带的背饰和带扣,把怀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放在地席上,同时笑嘻嘻地望着矢田。君江三年前从家里出走后,寄居在当人小妾的同学京子处,靠着京子丈夫的协助,当了保险公司的办事员。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君江就已在科长的引诱下到大森的游乐馆去了。这虽然是她初次与男人幽会,但是以前君江不仅亲眼目睹京子瞒着丈夫把各式各样的男人带回家中的秘密,而且时常无所谓地同京子夫妇同睡一室。所以她早就像游乐馆或艺伎家的姑娘一样,对男女之事了如指掌,同时抱有好奇心,跃跃欲试。科长的引诱正中她下怀,她立刻同意了。科长并非年过半百的好色之徒,可是那天晚上君江又是敬酒,又是说笑话,毫无羞涩之态,这反而使科长兴奋起来,以至按捺不住。回想起这些往事,君江不禁微微地笑了。矢田不明究竟,看到她露出笑颜十分高兴,兴奋得猛力把她抱在怀里。 “阿君,你竟答应了我,我还以为不会成功而绝望呢。” “没有的事,我也是女人嘛。不过男人逢场作戏,我就不理他。”君江被他搂在怀里,一只手伸到外套下面解开衣带,薄薄的锦缎夹衣歪斜着从肩膀上滑落,露出了五颜六色的横条纹紧身长内衣和妖艳的胸脯。矢田见了越来越激动,说:“看在它们的分上,我也应守信用,决不对人说。” “咖啡馆小姐妹的嘴很臭,无论别人干什么都要多管闲事。”君江说着把系着的腰带解开扔在一边,随后把被他搂抱着的身子迎合上去,说:“请给我脱光,连袜子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君江对初次接触的男人比对老相好更感兴趣。她总是尽情勾起男人的情欲,使对方欲罢不能。她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怪癖:被男人苦苦哀求时,自己也想适可而止,但是无法控制住。她觉得与其以美男子为对手,还不如以丑老头或开始时不肯就范的男人为对手更感兴奋和满足。每逢这样的场合,她的欲求会越来越强烈。事后她也多次感到自己下流,并不寒而栗。 君江平时视矢田为俗物,但这天晚上却被他弄得服服帖帖,这是她不知不觉中重施故伎所造成的。 梅雨时节 四 第二天早晨,君江与矢田同乘公共汽车回去。君江在士官学校的堤岸旁独自下了车,回到小巷中的住处。她在梳妆台前一坐下,顿时觉得疲惫不堪,连重新化妆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脱下一件外套就和衣躺下。手表的指针指着九点半,到十点钟还能睡半小时。她合上眼皮打算睡觉时,忽然格子拉门上的铃响了,并传来男人的话音。君江侧耳倾听,想不到是清冈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坐了起来。 清冈到这里来,一般准是君江第二天下午五点做晚班,而且大多是在咖啡馆里事先约好的。像今天这样在她做早班的上午突然来访是不大有的。君江心想:昨晚的事难道被他知道了?不会这么快吧。她心里很慌,但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精神地说:“早哇,我还没收拾呢。”说着走下楼梯。清冈正在脱鞋上楼。在门口扫地的大娘很精明,说:“君江小姐,即使不愿意,也要把药吃了出门,昨晚真吓了我一大跳。” 君江心领神会,说:“已经好了,一定是肚子吃坏了。” “怎么啦?泻肚?”清冈说着登上楼,在窗台处坐下。 二楼有两个六铺席和三铺席大的房间。房间里只有梧桐树做橱面的廉价衣橱、梳妆台与放在盘子里的茶具。由于衣橱上没有任何摆设,整个二楼显得空空荡荡,陈旧的地席与灰色的隔墙斑痕点点,一只褪色的坐垫放在梳妆台前,薄呢面料上尽是污迹,另有两件非常破旧的棉麻混纺料夏衣扔在墙边。君江像往常一样,将镜台前的坐垫翻了个身,让清冈坐下。清冈拿着它放到窗台处,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西服裤子的折缝,坐了下来。 窗下是涂了沥青的铅皮屋顶。那沥青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屋顶上有楼上扔下来的白粉、刷牙水迹,以及每天扫下的布屑、纱团、纸屑等垃圾。这个肮脏的屋顶对面,是坐落在士官学校前大街上的二层楼房子,里面晾着肮脏的洗涤物、旧毛毯及婴儿的尿布等,并不断传出缝纫机、印刷机的转动声。士官学校的各种嘈杂声也声声入耳:学生操练时的口令声、军歌声、喇叭声。不仅如此,白天练马场上的尘土常常随风飞扬入室,地席上、甚至关好拉门的壁橱里都蒙上厚厚的灰尘。去年这个时候,君江第一次带清冈来这房间,从此清冈一直劝她换个清洁舒适点的住处。可是君江只是嘴上答应,迄今为止毫无搬迁的迹象。家具也与一年前相同,连一只新的杯子都不曾添置。她决非手头无钱,可就是连桌子、衣架都没有,甚至灯罩也未换过,一切都是原样。君江不同于别的妙龄女郎,她不喜欢在窗口摆花,不喜欢在衣橱顶上放些娃娃、玩具或在墙上贴些彩色画片之类。她对这些毫无兴趣。清冈早就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女人。 “不要沏茶了,恐怕该走了吧。”清冈说完,从窗口处滑下,在地席上盘腿而坐,“我有事要到新宿的车站去,所以弯过来看看。” “是吗,那也得喝杯茶呀。大娘,要是水开了就给我拿来。”她喊着跑下楼去,一会儿提来了一壶开水。 “听说昨天你去占卜了。小报上登的黑痣一事是谁搞的恶作剧,弄清楚了吗?” “没有,没弄清楚,一点数也没有。”君江将小茶壶里的茶倒入茶杯,“我原想问好多事,可到了那里觉得怪难为情的,就没问。想想也真奇怪,别人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占卜搞不清楚,那就去请教巫女或狐仙吧。” “巫女是什么?” “你不知道?艺伎们不是常常去请教的?” “占卜昨天也是第一次尝试。我总觉得有点傻,那些玩意儿我可不懂。”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叫你不必介意嘛。” “可是实在太叫人吃惊了。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却被人知道了,真是不可思议。” “你自以为不会被人知道,可是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秘密的东西反而容易被人知道。”清冈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赶忙把一支香烟衔在嘴上,窥视君江的表情。君江欲言又止,把茶杯端到唇边,尖锐的目光直射清冈的脸。两人的视线遇到一起,清冈装作吞吐烟雾而把脸转向别处,说:“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最好。” “是啊,”君江装作深有同感,声音极不自然。两人无话可讲,君江就把杯中的茶慢慢喝完,轻轻地放下茶杯。她心里寻思:清冈即便不知道昨晚同矢田在神乐坂过夜的事,毕竟是两年多的老相识,什么事都逃不大过他的眼睛。不过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君江心中无数。君江打算等待时机同清冈一刀两断,另找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新情夫。不知为什么,君江不喜欢别人了解自己的过去。即便无须保密的事被人问起,她也是笑嘻嘻地不置可否,或者就乱说一气。对理应最亲密的亲兄弟,君江态度最冷淡,决不坦露真心。她这种脾气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更是变本加厉。对方越是想打听的事,她就越是闭紧嘴巴,滴水不漏。咖啡馆里一块干活的小姐妹说,没人比得上君江小姐体态优美、文静温柔,但不知她平时想些什么,没见过这号叫人捉摸不透的人。 清冈是在下谷池旁的酒家认识君江的。那是她第一天当女招待的晚上。清冈第一眼看到君江,就猜测她不是干过女招待就是在哪儿当过艺伎。君江容貌平平,并不出众,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圆的前额,从侧面看去,是一张凹眉心的脸。然而,那圆前额上,头发清秀整齐,就像戴了假发似的,下唇突出的嘴角有说不出的可爱,说话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舌尖在葫芦子般的牙齿间滚动,煞是逗人。她那白皙的皮肤、滑溜的削肩、修长的身材,是她最动人的地方。那天晚上,清冈对君江的谈吐文雅和举止不凡颇为倾心,慷慨地给了十圆小费,并悄悄等在她回家的路上。毫无觉察的君江走到大街的十字路口,乘上往早稻田的电车,然后在江户川河畔换车,当她还要在饭田桥换车时,末班车已经开过了。清冈坐着汽车跟踪而至,悄悄下了车,佯作不期而遇,同君江搭起话来。不管清冈怎么问,她都不把确切的住址告诉他,只说住在市谷附近。两人一起沿着护城河散步到逢阪下一带。君江不知怎么竟表露了任其摆布的意思。 那时,与君江长期居住在一起的操皮肉生意的京子,收拾了在小石川诹访町的家当,搬到富士见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与之挥泪告别后,另租房子住到市谷本村町的二楼。搬家后一个多月,她没去花街柳巷,也未在晚上同男人嬉耍,甚至夜一深就不外出。这天晚上,她本来只是想看看久违的护城河一带的景色,享受一下深夜清静的空气,后来不知怎么兴奋起来了。当时正值五月初,温柔的晚风从夹衣的袖口和下摆处吹来,凉爽舒适。君江一开始就没把清冈当坏人,猜想他是年富力强的大学教授什么的,所以故意掩盖起满心的欢喜,任其摆布。那天晚上她被带到四谷荒木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是天生的水性杨花,她对待新欢时而难分难解,时而不即不离,第二天傍晚两人不忍分手,君江索性向咖啡馆告了假,双双住进井头公园的旅馆。翌日夜晚他们又在丸子园玩了个通宵。三天后,君江把清冈带到市谷的住处,而后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清冈当时因为一度为妾的电影演员玲子被人夺走了,正想物色个女人填空。他被君江把身心都献给自己的热烈情怀所感动,并完全着了迷。他决心让君江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无论多么奢侈都要满足她。他劝她不要当女招待了,可君江说准备将来自己开咖啡馆,现在还想干一阵。清冈认为既然如此就应到银座大街上的一流咖啡馆去体验为好,他让她辞去在这个酒家干了一个多月的工作,带她去京都、大阪玩了半个月光景,然后托人介绍君江进了现在这家银座屈指可数的“唐璜”咖啡馆。不久,节气出梅,进入盛夏。从立秋前到秋风初起之日,清冈毫不怀疑君江,总以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同两三个文学爱好者看完戏回家时,顺便到银座弯了一下,店里的女招待说君江突然感到不舒服,傍晚就回去了。他同朋友分手后准备到本村町去探望,突然看见护城河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这时虽然十二点不到,但片侧町的家家户户已经闭门休息,大街上阒无行人,只有出租汽车飞驰而过。清冈隔着四五间门面,从泛白的绉纱和服与青竹图案的夏季腰带,立即断定此人正是君江。惊奇之余,他穿过车行道走到靠近堤坝旁的人行道上跟踪她。她神态自若地快步走过警察所,清冈还以为她到市谷电车站等电车。不料她走进八幡牌坊,头也不回地登上左面一条缓缓的坡道。清冈越发感到奇怪,为了不被察觉,他靠着对地形熟悉和步伐快,一路跑步从街上绕过去,登上左内坡,从神社后门进入院内。神殿正面石阶底下,市谷外围一带护城河尽收眼底,山崖上放着三四条长凳,长凳上偎依着男男女女。清冈觉得这样反而有利于跟踪,就以林立的樱花树为掩护,一步步前进,想弄清楚君江在说些什么,以及对方是谁。 清冈心想,在任何侦探小说中,恐怕没有比今晚再成功的侦察先例了吧。突然他惊讶极了,竟忘了嫉妒和愤慨。那个男人似乎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一件单衣,连夏日的外套都没穿,拿着一根文明棍。他的模样并不显老,但是雪白的胡须在微暗的灯光下分外醒目。他用手搂着君江的腰说:“果然这里凉快,多亏了你,我才能尝到这种种滋味。我年届花甲,还坐在这里与女友幽会,实在没能料到。大殿的对面还是射箭场吧,我年轻时在那里射过箭。现在已有几十年没去那里了。不谈这个,今晚我们到哪里去?在这凳子上也行。哈哈哈。”他笑着吻君江的脸蛋。 君江沉默不语,有好一会儿任凭老人摆布。后来她轻轻地站起,整整衣服下摆,抚摸着鬓发说:“稍稍走走吧。”就同老人一起走下台阶。清冈绕过君江刚才走过的缓坡,暗暗跟在他们后面。他俩毫无觉察,说着话朝护城河走去。 “京子搬到富士见町后,不知情况怎样?京子这个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吧。” “听说每天中午起就要去陪酒。前些日子我去看过她,可是连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你顺便去看看她吧,她不在也没关系。” “嗯,再让我们三人像从前一样闹个通宵也很有趣。那时在诹访町的二楼,确实玩得痛快。你同京子真是一对好搭档。大白天我一本正经工作时,也会忽然走神,回味那些醉人的事,同时想起你,然后才是京子,仿佛在梦中似的。” “同京子相比,我比她更健康。” “你俩差不多。不过你给人的感觉是不谙此道,所以罪过更大。你去咖啡馆之后没有大的变化吧。洋人怎么样?” “银座过于重视名声,不能随心所欲;而在那里,艺伎是公开的,没一点麻烦。住在诹访町时真痛快啊。” “丈夫就是那一个?她至今没再嫁?” “大概是吧,以后就没什么来往,反正是不搭界了。本来只是替京子还债,无非碍于这样的情分,没有别的。” “现在她叫什么?还叫京子?” “不,叫京叶。” 深夜,两人迎着习习凉风,在寂静的护城河畔边走边谈,到了新城门拐弯,从一口阪通有电车的大路折入第三条街的小巷里,来到门灯上写着桐花家游乐馆的门前。因为是夏夜,这里敞着大门,艺伎们坐在门口的凉台处闲谈,老头熟门熟路地问:“京叶在吗?” 语音刚落,屋里出现一个女人。她长着小巧的圆脸,披散着的头发用厚厚的日本纸扎着,腰里缠着一块布。她裸着身子跑到门框前说:“哟,你们一起来了,真叫人高兴。我刚回来,真巧。” “哪家比较好呢?我们要好好叙叙。请多指教……” “这个嘛……我看这样吧……”裸体女子把去处悄悄告诉了老头。两人便拐过十字路口而去。 藏身于小巷暗处的清冈跟踪至此,心想:一切很顺利,索性搞个水落石出。他算好时间,装作不速之客闯进君江他们去的那家游乐馆,同女侍事先结好账,吩咐派一个尽可能老实的艺伎来,便假装什么也不懂地睡了。当清冈一点不漏地窥得这个老头与两个年轻女子在一起的丑态后,第二天一早太阳尚未升起,就悄悄离去了。要是随即回赤阪自己的家,时间还早。于是他不得不走进第四条街的堤岸公园,坐在长凳上茫然地眺望着护城河对岸的高台。 清冈活到三十六岁才亲眼目睹那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并由此否定了自己迄今为止对女人的看法。他根本无力去愤慨与嫉妒,只是莫名的忧悒。以前,清冈一心以为包括君江在内,社会上的许多女郎甘愿委身于五六十岁的老人,甘愿忍受爱情与性欲的饥渴,只是为了生计。岂知事实并非如此。清冈深感自己经验不足、观察肤浅。原以为爱着自己的君江却偏偏与淫荡的下贱野妓一起,同丑老头不知羞耻地干了起来。他对君江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仇恨,决心再也不要见她。但是那天回家后一觉醒来,一度激动的情绪已基本恢复平静。他想,只当什么也没看到,就此了结算了,实在不值得再提。当面指责她的话,那就非得要她亲口承认并道歉不可啦。再一想,君江的性格同她的外貌不一样,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如果责问她,也许她会爽快地承认,说不定心里还会暗暗冷笑,笑自己无法满足她,笑自己会争风吃醋。对男子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因此不如听之任之。清冈觉得一个男子汉被女人瞧不起固然遗憾,但是她表面上对你道歉,背后却又干出令人吃惊的勾当则更为懊恼。考虑再三,他决心莫如不动声色,装作一无所知,任其欺骗,然后寻找时机狠狠报复。 清冈多年从事写作,因工作需要雇了两个心腹。一个叫村冈,是刚从早稻田之类的大学毕业的学生,专门管记录,把清冈口授的内容记录下来后整理成小说原稿。另一个叫驹田,五十岁左右,专门负责同报社、杂志社打交道,推销清冈的稿件。驹田多年在某报社任会计,熟知稿费的行情,在记者中也有诸多知己。他同清冈商定,取其稿费的两成作报酬。一次,清冈命令村冈,在君江去看歌舞伎的归途中用保险刀片割坏她和服的袖子。这衣服是清冈给她买的。过了一些日子,清冈在与君江一起坐小汽车时,把自己在三越买给她的嵌珍珠的梳子悄悄偷走。他以为君江一定会为此哭闹,岂料她并不怎么在意,甚至没有同清冈也没同房东大娘提起此事。 清冈平时也注意到君江很懒散,不会理财,不讲究衣着,但没想到她竟会如此满不在乎。他趁她不在家,将死小猫扔到她的壁橱里,但这也没给她造成多大的恐怖。清冈担心弄得不好会被察觉,但又吩咐手下将君江大腿内侧长有黑痣的事写稿投寄桃色小报。这似乎使君江感到不安。清冈心里暗暗叫好,多少感到出了口气。但是冷静下来后觉得,越调查君江的私生活就越气愤,报复只是一时的恶作剧,远远解不了恨。为了寻找机会实施更大的报复,造成她精神和肉体的更大痛苦,清冈充分麻痹对方,掩盖自己的内心世界,并表现出比以往更强烈的痴情,竭尽全力压制一直积蓄在心底的怨恨,不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 清冈觉得自己刚才关于占卜的那番话有些说过了头,于是就慌慌忙忙地搪塞,这也是出于以上原因。他觉得面对面地在这里待久了不好,就看了看表,大吃一惊似的说:“已经十点半了,出去走走吧。” 君江昨晚在外面过夜后,连澡也没洗,觉得这样待在男人面前很不舒服,还不如暂且到外面走走呢,就说:“嗳,出去走走吧。天气好的话,我就不去上班,那里一整天也不见太阳。”她披上刚才脱下的竖条纹单衣,关上窗。 “今天十一点上班,明天就是下午五点上班吧。” “是的。今晚你到店里来吧。我真想出去好好玩玩,你说呢?” “是啊。”清冈拿起帽子含糊地回答。 “我们一块去玩吧。今晚是该好好玩。”君江挨近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清冈,做出求吻的姿势,还轻轻闭上长有长睫毛的眼睛。 清冈觉得这一手真是可恨,同时又觉得这个本来就不讨厌的女人如此脉脉含情很可爱,平日里的怒气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感到对这种天生就是卖春的女人,从道德上进行指责也未免太残酷了。如果将其视为激发男人情欲的工具,则无论她背着自己干下些什么也不必横加指责。他想,对她就随便玩玩,玩腻了一扔了之。突然,清冈觉得要是她对自己再稍稍体贴一些,再谨慎一些,成为自己的专有物就好了。他的这种愿望渐次强烈,却侧着脸无动于衷地说:“还是晚上在银座见面吧,到时再定。” “好吧,就这样。”君江的脸豁然开朗,抢先一步下了楼,从大娘手中夺过抹布,亲自替清冈擦鞋。 从附近的小路走到市谷的护城河畔很引人注目,他们就穿过一条条小胡同来到士官学校的门前,再登上缓缓的坡道,沿着本村町的护城河朝四谷城楼方向走去。因为是上午,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并排走着,互不说话。君江把脸藏在阳伞里,忽然想起昨晚十二点多下了电车后,与矢田手拉手地也走过这条护城河畔的路。由于黑夜与白天的差别,君江自己也不明白昨晚为什么答应了矢田这种不正经的男人。她对自己意志薄弱感到厌恶。心想如果这事给清冈知道了,他该多么生气啊。于是,她偷偷地从阳伞下窥视清冈的脸。她觉得内疚,又感到懊恼不已。她要求自己今后从咖啡馆回家时尽可能谨慎,决不再发生那种轻佻的事。这不是对清冈最起码的道歉,只是不知怎么她突然眷恋起清冈来了。她边走边靠近他,并不顾来往的行人,拉住了他的手。 清冈以为君江绊了一下石头,所以突然拉住了自己的手。他问道:“怎么啦?”由于顾忌到来往的行人,他把身子稍稍往水沟边避了避。 “我今天很想休息,打电话请个假,你看好吗?” “不上班干什么呢?” “我找个地方等你,等你办完事。” “晚上就能见面,不必请假了吧。” “可我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想干活了。不过,妨碍你的话,就不好了。” 清冈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是想观察君江的动静才突然造访的。如果拒绝她的要求现在就分手,轻佻的君江在今晚见面之前又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可能又会干那种无聊事。 君江根据这些年摆布各种男人的经验,深知在这种场合对付男人,只要缠住不放,一味撒娇,就攻无不克。再说刚才清冈关于占卜的一番话,君江总觉得蹊跷。她等不到晚上,必须尽快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凭她多次的实践,不管男人怎么生气,只要到了那一地步自会神魂颠倒。她非常相信自己的魅力,所以稳坐钓鱼台。 所谓魅力,即是君江天生体态婀娜、温柔多情,即使不故作娇态,男人一接触她的肌肤也会产生终生难忘的快感。到目前为止,君江不是被一两个男人,而是被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男人称为狐狸精。她渐渐明白自己的肉体会给男子以如此强烈的刺激,于是不断积累经验,现在已运用自如了。 两人走到四谷火车站出口附近时,君江突然闷闷不乐起来,说:“我太任性了,这不好,现在就叫辆出租车,我上班去。” “嗯。”清冈冷冷地回答。可一见君江感伤的模样,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感到像是同才得到的恋人分手似的,涌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依恋之情。 君江故意茫然地凝视着清冈的脸,用伞尖点着小石子,伫立着。 清冈忘记了一切,靠近君江说:“好吧,就休息吧,上哪儿去都行,一块儿去吧。” “你不骗人?”君江巧妙地使长有长睫毛的眼睛水汪汪的,慢慢地低下头来。 梅雨时节 五 道路在府下世田谷町松阳神社的牌楼前形成丁字路。拐弯后沿着新开的路走上二百米左右,就来到一片茶园跟前。茶园北面是挂着一块匾额的朱漆大门,上面写着“胜园寺”。再往前走,路就成了坡道。一望无际的田野中远远地有座寺庙,叫豪德寺。它的后面尽是杉木林和竹林。即使走在世田谷的街上,也仍然感觉这里是一如往昔的郊外。此地恐怕是东京最幽静的地方。寺庙门前是一片茶园,茶园前面有幢西式住宅,它围着水泥墙。坡下有四五间农家的茅舍,茅舍四周都围着竹林,仿佛是一间间花房,有滑槽的栗木门框中安装了拉门。在新绿吐翠的树丛深处有幢房子,从外面看不见屋顶。它的门框上挂着一块门牌,上面写着“清冈寓”。由于风吹雨淋,字迹已经模糊。这就是小说家清冈进的老父亲熙的隐居处。 初夏的骄阳直射在门边的栗树和楝树上,嫩叶的阴影映在墙外的路上,小小圆圆的;只听远处响起公鸡雄壮的啼声,乃是正午时分。一个年近三十、气度不凡的夫人模样的妇女,收起朴素的深棕色阳伞开门入内。她的头发随便地扎了一下披在背后,身上穿的是井字形飞白花纹的织锦缎夹衣,外加一件罩衣和一条纯白披巾。她身材修长,白白的瓜子脸,长长的颈脖,眉清目秀,体态匀称,给人以文静稳重的印象。她拿着包裹,换一只手关好大门。这里与烈日炎炎的马路不同,静悄悄的树荫下送来徐徐微风。她用手抚摸着被风吹乱的鬓发,环视四周。 门口有一条幽径,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梅树、栗树、柿树、枣树等果树;一边是毛竹林,林中的竹笋长势良好,正在变成青青的嫩竹,老竹的竹枝上不断飒飒地洒落下细细的竹叶。栗树绽开着香气扑鼻的花朵;柿树的嫩叶胜似枫叶,正是鲜艳夺目的美好时光。一棵棵树的树梢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使得从树梢中透进来的阳光在厚厚的绿苔上忽隐忽现。轻轻的风儿似近处的流水沙沙作响,一种不知名的小鸟叫得比秋日清晨的伯劳鸟更欢畅。 在小鸟的鸣叫中,少妇听到了自己走在细石小径上的脚步声。她沿着小径,绕过竹林,驻足在一座古老的平房门前。它坐落在从外面望不见的地方。大门上虽装有毛玻璃的格子拉门,但看得出是后来装上去的。整幢房子显得十分坚固,好像古寺里住持的住房。那粗粗的柱子与基石有着维修的痕迹,屋顶的瓦片上则长满青苔,绿油油的一片。大门边高高的窗户全都敞开着,里面却十分幽静。庭院隐蔽在交错种植着黄杨与满天星的树园内,芍药盛开着红花和白花,沐浴着初夏的骄阳,十分鲜艳。这里也寂静无声,既没有剪枝的声音,也没有扫地的声音。只有通向厨房门口的葡萄藤架上传来成群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似乎在歌颂夏天的日长,不停地忙碌着。葡萄正是花开的时节。 “有人吗?”少妇取下披巾,轻轻地推开格子拉门。寂静的屋里传来“是谁呀?”的声音。拉门开启,雪白的眉毛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的主人熙出现在眼前。 “是鹤子呀,快进屋吧。今天帮佣的老妈子去扫墓了,传助也有事去了东京,谁都不在。” “那正好让我来帮您做些什么吧。”少妇拿着包裹走到老人身后,在廊下的门前坐下,“您是要晒书、晒衣服吗?” “现在不能按季节办事了,人手不够。高兴时就晒,一年四季都行。这对老年人是最合适的运动。” 从走廊的正中直到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都铺满了书画、挂轴和一帙帙的书籍,它们正在吹晒。由于门窗全都敞开,美丽的蝴蝶儿一会儿飞进,一会儿飞出,随后消失在庭院的大自然中。鹤子把包裹放在膝上打开,说: “上次的衣服我已经改好了。我去放好,顺便给您沏杯茶,好吗?” “好的,给我来一杯吧。茶室里好像有别人送的羊羹什么的,也顺便去看看。” 老人看着鹤子离开座位出去,就收拾起晒在廊下的旧书,一册册地整理。他那中间分开的头发,连同粗粗的眉毛和胡子,都是雪白雪白的,这使血色很好的脸显得越发红润。他瘦小的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精干了。不一会儿,老人见鹤子端来了粗茶和点心,便在廊下原地坐下,说:“你好久没来,我以为你得了感冒。听说城里仍有流行性感冒。” “爸爸,您自去年起就一直没感冒过。” “因为进行了与现在的年轻人稍许不同的锻炼,哈哈哈。平时身体很好,一下子去了的情况也不少见,人是说不定的。” “瞧您说的,您早着呢。” “从前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君宠难靠,老健难久呀,哈哈哈。进仍然很结实吗?” “是啊,托您的福。” “我想最近见见他。前些日子我在电车上偶然碰到了你哥哥……” 老人说了一半咳嗽起来,并透过老花眼镜瞅着鹤子的脸。鹤子神态自若地说:“又说起我了吧。” “是的,不过不是说坏话。我们谈了你的户籍问题。总之发生了的事再说三道四也没用,不是有已成之事不说、立意之事不劝、既往而不咎的说法吗?我早就表态:无论怎样我都没有意见。要是你娘家和我都同意,进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怎么样,早点办好手续的话,就请区政府的代笔人写一份申请书,马上会写好的,再盖个章就行了。” “是,我回家后马上同进说。” “户籍虽无关紧要,但人伦关系,名正才能言顺。你与进事实上已做了多年夫妻,入籍之事也理所当然。你们最初如何我不大清楚,听府上说已经结合五年了。” “嗳,差不多吧。”鹤子故意含糊地回答,垂下了眼睛。无须掐指计算,五年前鹤子二十三岁的那年秋天,前夫从陆军大学毕业后正在西欧留学,她在轻井泽的旅馆同清冈陷入了不正常的恋爱。前夫家是子爵,虽然没什么资产,但毕竟是旧贵族门第,其家人担心给别人发现,不等她丈夫回来,就谎称多病而休了她。其时,鹤子的父母双亡,长兄在实业界有相当的声望。他给了鹤子一份足够维持生活的财产,终身禁止她回娘家或同亲戚往来。当时进还住在驹込千驮木町的老父亲熙的家里,与一些文学青年办同人杂志。鹤子被休之后不久,他搬出父亲家在镰仓同鹤子建立了小家庭。半年后,熙的老妻终因流感先他而去。由于年龄的限制,熙辞去了帝国大学教授的职务,并就此把千驮木的房子租给别人,只身住进从前作别墅的世田谷旧居。 大约十年前,世田谷的房子一直隐居着熙的父亲玄斋。他在八十岁那年去世。明治维新前,玄斋在驹场德川幕府的药园工作,是位植物学家,写有专著,在同行中颇有名气。明治维新后,别人劝他出任官职,可他一身不仕二君,在这个小村庄度过了余生。庭院里茂盛的草木都是玄斋生前的宠物。 熙起先参加了中村敬宇(2)的同人社,后来师从佐藤牧山(3)和信夫恕轩(4)。帝国大学毕业后不久,他晋升为副教授。在退休前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一直负责汉文讲座,对时势深有感触,平时他总是对学生说,如今再没有比学汉文学那样的死文学更蠢的事了,出于爱好把它作为古董来欣赏则是另外一回事。别人向他提意见,他笑而不答。他也不同其他教授深交,只是凭自己的爱好专心研究老庄哲学。他写过不少书,但从未出版过。熙得悉儿子不顾社会舆论同有夫之妇私通并建立了家庭,非常气愤,但他深知现在的男女青年根本不会听从老人的训诫。绝望之余,他表面装作一无所知,实际上同进断绝了来往。他隐居在世田谷三年左右,连一个音讯都没给儿子。进根据父亲的禀性也有所察觉,为表示反抗,他故意一切听其自然。在亡妻的忌日,老人去驹込的吉祥寺扫墓,当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将一束花供在亡妻墓前且合十祈求冥福时,他深感奇怪。由于是在狭窄的墙角,她含羞向他鞠躬致意,一问才知她便是儿媳妇鹤子。老人寻思:她爱上进这样乖戾的男人,并与他同甘共苦,在知道了自己事实上的婆婆的忌日后特地来扫墓,这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吧。老人怀疑自己是否耳朵不灵听错了。在墓间小径上并肩行走时又问了她的姓名,并以此为话题攀谈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谈到走出寺院的山门乘电车告别回家。老人一向以为现代男女青年毫无道德观念,男的大多吊儿郎当、反叛传统,女的则同禽兽无异。所以他对鹤子稳重的言行举止越发感到不理解。这样懂礼貌的女子怎么会私通呢?他回家之后也苦苦思索,后来忽然想到可能是自己放荡不羁的儿子欺骗了她,使她上了当。如果真如此,也着实可怜。作为父亲,老人不由对她产生了歉意。过了一阵,两人在新宿车站不期而遇,他就主动地招呼她。从此老人就允许鹤子随时都可出入位于世田谷的住宅。但是关于同进的关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从不提起。在生活上,进后来收入甚丰,而老人生活俭朴,养老金足够用,他们无须商量家务事。 打扫世田谷家中的庭院由男佣和女佣管,但鹤子看到老人生活上有所不便就尽她所能,暗暗给予照顾。要是明里进行照顾,老人一定会说:我还没到这种地步呢。再说清冈有个嫁给医学博士的姐姐,鹤子自然有所顾忌,干什么都谨慎小心,不想引人注目。时间一长,这一良苦用心为老人察觉,他愈发可怜鹤子,心里暗暗佩服道:她当儿子进这种人的妻子真是受委屈了。 老人喝完茶,把茶碗放在膝盖上,说:“我想改天去贵府聊聊。上了年纪,穿裙也感麻烦,可第一次拜访就穿便服也太失礼了,所以想等方便时再说。打那以后你没回过家吗?” “是的。家里只有哥哥倒不必顾虑什么,但还有嫂嫂呀。” “有道理。” “反正是我不好,我谁也不怨。” “有这样的想法就了不起。” 老人看到一只很大的马蝇停在晒太阳的旧法帖上,就站起来边赶蝇边说: “古话说:过而勿惮改。年轻时的事已无可挽回,人的善恶在晚节。” 鹤子想说什么,但顾忌自己的嗓音会打颤,就垂下头,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眼眶也湿了。正在这时,厨房那里传来喊声,鹤子暗暗庆幸解了围,就慌忙起身走去。老人望着马蝇飞去的方向说:“大概是酒保或邮差吧。”他慢慢地叠着碑拓的拓本。 鹤子忍着眼泪到厨房一看,果然是酒保送来一坛酱油。厨房门外架了葡萄藤,绿荫遮天。竹林中吹来习习凉风,清爽凉快。女佣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火盆里的灰已压平,似乎主人临出门前打扫过了。鹤子见酒保走后周围空无一人,赶紧用手绢去擦夺眶而出的泪水。老父亲还蒙在鼓里,自己同进的关系其实已名存实亡,现在不是谈入籍问题的时候。丈夫进前天离家,多半今晚也不会回来。这两三年来,他以写稿为借口随意在外留宿,这已成家常便饭。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尚不能拒绝封自己为正妻而入籍,但显然不会对此事感到高兴,说不定会露出一脸麻烦的神情。想到这里,鹤子对老人的好意不胜感激,同时对自己领受不到其好意的境遇潸然泪下。 进与鹤子的爱情生活,仅仅在镰仓借屋居住时维持了一年光景。进一跃成为文坛的流行小说作家,随即便靠卖文发了财。于是,他马上就同杉原玲子这个电影演员同居,并且不断狎妓。后来玲子抛弃了进,与同行的男演员结了婚,进立即将咖啡馆的女招待作为小妾,填补空当。鹤子对此惊讶万分,与其说嫉妒,不如说逐渐对丈夫的人格彻底绝望而感悲愤。鹤子在女子学校读书时,曾跟一个法国老妇学外语和外国礼节,还跟一位国学家学书法和古典文学。结果这些修养和情趣反而招祸,使她无法在乏味的军人家庭中待下去,又未能与自己选择的丈夫——文学家清冈进永远相亲相爱。在轻井泽的教堂里,她由人介绍与进相识。那时的进同现在成了通俗小说家的进实在判若两人。五年前的进是一个勤奋好学、真诚坦率的人,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但是今天的进,该怎么说呢?他的思想已经麻木,只是热衷于捕捉社会的流行现象,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钻。可以说他既是投机商,又是马戏团的老板。他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无非是根据社会上流传很久的说书和传奇改编出来的东西。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东西连稍爱读书的女人也不屑一顾。鹤子看到进从去年年底起连载于某妇女杂志的小说时,忽然想起六树园的飞弹匠故事,像梦境般地回忆起国学老师听了有关源氏的讲座后,总是口头禅似的说:江户时代的作家同现在的文人相比不知要出色多少倍。看看平时进来往的朋友,一个个言谈举止都十分相像,仿佛亲兄弟一般。他们只要两三个人凑在一起,马上就喝起洋酒,盘腿坐着或随意躺着,大声嚷嚷着像吵架似的。他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赌博(赛马、麻将)、说朋友的坏话、出版社的盛衰、稿费的多寡,以及有关女人的极其下流的话。 鹤子多次下决心伺机离开进的家。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给娘家添麻烦,就决心用哥哥那笔用来断绝关系的钱(现尚有一半存在银行)借间房子,然后找个事务员的工作做做。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最后决裂的时刻到来。进倒不是担心鹤子向他索取离婚赡养费,但就是按兵不动,不提这事。表面上,他仍然处处把她尊为夫人,彬彬有礼。时间一长,鹤子也就鼓不起勇气突然提出分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鹤子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咬着手帕,身子靠在厨房的柱子上,听着葡萄藤上蜜蜂的嗡嗡声。 突然传来脚步声,鹤子吃了一惊,刚要掩饰自己的窘态,无奈眼角的泪痕和忧愁的面容已来不及掩盖。 老人见鹤子去厨房后许久未回,担心是否来了个品性不好的商贩,就随便过来看看。 “鹤子,你好像心情不好,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下。” “不,没什么。”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禁不住一屁股坐到木板之间。 “你的脸色不好。”老人似有所觉察,“我从不将别人告诉我的话泄露。从前有位叫细井平洲的先生,他看了别人的信就当场烧掉,你大可不必担心。” 这时,鹤子决心把憋在心里的一切向他老人家吐露,像孩子似的挨近老人脚旁,说: “我有话对您说。除了爸爸您,我再没有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 “嗯,我听着。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大对劲。”老人注意到酒保走后敞开着的厨房窗户,就伸手把它关上。 “爸爸,刚才多承您关心,可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哽咽着说。 “是吗?你们相处得不好?那就不好办了。你的想法呢?难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虽然还没发生什么事,但入了籍也只是徒有虚名,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没准这样反倒好,我已做好思想准备。瞧我尽说些任性的话……” “不,这下我基本清楚了。在你面前把进贬低一通也太可怜了。这不是进一个人的现象,如今搞点文学的青年再给他们讲道理也白搭。我长期当教师,这样的事见得不少。对有药可救的人,固然可以把他叫来批评一通,但是我认为他不行,也就死了这条心……” “我不知该如何对您说……” “我说过对一切不表示意见,可是任其自然,结果是对你不利,真对不起。” “不,我已不是小孩,对未来并不怎么担心。时间一长,家里人说不定会改变对我的态度……” “唉、唉,”老人袖手站着连声叹息。他听到后面栅栏门处有响声,“像是传助回来了。我们到那里去谈吧。” 老人几乎要用手去拉鹤子,催她快站起来。两人离开了厨房。 梅雨时节 六 天空飘着细雨,没有一丝风儿;乌云正在分化瓦解,透出点点亮光。黄梅时节的晚上七点钟左右,夜幕还未完全降临。富士见町的野田游乐馆门口急急驰来一辆汽车,上面跳下三个人。一个是负责推销清冈稿件的驹田弘吉,五十岁上下,秃顶阔嘴。其余两个,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岁左右。他们都穿西装,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副新闻记者的打扮。驹田率先打开格子拉门,穿过脱换鞋子的小间,一路同女佣开着玩笑,大步跨进正面二楼宽敞的客厅。显然他们早已打电话预约,这里烟灰缸、坐垫都按人数一一摆好,屋里还点着袅袅的熏香。“洗澡水烧好了。”随着女侍的招呼声,进来两个艺伎,一位像是姐姐,看上去将近三十岁,另一位大约二十岁。她俩把女侍端来的菜碟摆在桌上。 驹田估计清冈在《丸圆日报》连载的小说半个月后要结束,就赶紧去别的报社交涉。在做好这笔推销稿子的生意后,他悄悄给了主编回扣,并决定将其属下的记者带到游乐馆一醉方休,尝尝艺伎的滋味。 “先生快来了。没关系,我们先开始吧。”驹田揭开茶杯盖,把茶杯递给年长的记者。 “我不大会喝酒。”年长的记者让艺伎斟着酒,“先上不带三弦的。” “真厉害,名人是非如此不行的。” “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我记不清了,会不会在咖啡馆呢?” “不,不过也可能在咖啡馆。近来艺伎变女招待,女招待变艺伎,一点区别也没有了。” “艺伎变女招待不稀奇,从咖啡馆跑出来当艺伎的不多吧。” “不见得,多得很呐,对不,姐姐?” “是嘛,有很多?真不可思议。” “是啊,有五六个吧,要是查一查看,还会发现更多的。” “其中有没有来自银座一带的?” “最近在辰己游乐馆挂牌的那个人,她叫什么来着……”年长的艺伎停住正往嘴边送的酒杯,皱着眉头,“她好像在银座干过。” “她是从新桥会馆来的。”年轻的艺伎接口道。 “在新桥会馆?什么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记者突然推了推桌子。驹田回头望了一眼女侍,吩咐道: “去把那个艺伎叫来。喂,她叫什么名字?” “是辰己游乐馆的辰千代小姐。”年轻的艺伎递了个眼神,女侍随即起身走了。这时,楼下传来喊声:“阿花,有客来了。” “大概是先生。”驹田回头望望拉门,并稍稍让出些地方来。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清冈进手拿巴拿马草帽,身着灰色斜纹哔叽和服上楼来了。 “我来迟了,对不起。”进把脱下的帽子、和服外套递给年长的艺伎,一面扣着罩在和服外的青色单褂的纽扣,一面坐到桌前摆着小碟子和筷子的空位上。年长的记者似乎同他熟识,把年轻的记者介绍给清冈。于是,他们就在矮桌上交换起名片。女侍拿来了长把酒壶,并带来了艺伎的回音,她说:“辰千代小姐过会儿就来。” “你们怎么不动筷?”年长的艺伎接过这把新酒壶,“来,您喝一杯。” “这里好像没什么花头。”清冈让她斟着酒,对驹田说,“过会儿还有人来陪吗?” “眼下正在挑选之中。外面还不知道吧,现在有女招待出身的艺伎。舞女、演员出身的艺伎也有啰。怎么样,要就要不同凡响的。” “我正是个猎奇的人。” “近来我们这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可不知是否合适。” “姐姐,那是桐花游乐馆的,她不怎么出名。” “对,是京叶小姐。”年长的艺伎叩着膝盖,“要是她,当然比舞女强,还会拿大顶呢。” “那么她的长相不会好看吧。” “她可漂亮了,挺迷人的。反正她是我们这儿最忙的人。” “你别瞎吹,大概得到她的好处了。快别说了,去叫她来。”驹田有些醉了,兴奋异常。清冈一听到桐花游乐馆京叶的名字,马上想起去年夏末的一件往事,心情顿时恶劣起来。然而在这个场合又不便打断别人的话题,就摆出与己无关的模样。年长的艺伎趁机凑热闹说: “要是我再年轻三四岁,就不当这个艺伎,要到银座去闯闯。女招待只是表面上规矩,她们无论干什么都骗得住人。我深有体会。我们隔壁是一家游乐馆,有个女招待常将各种各样的客人带进去住。因为房屋隔得近,从窗户伸出头去就是一扇拉窗,所以他们的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女招待身材苗条,装束打扮比艺伎们出色。一定是银座一流咖啡馆的。她总是一大早来,最多不超过九点,然后在中午前后出门。我在九点、十点的时候,才好容易睡醒呢。现在艺伎无须靠卖艺赎身,屋里安静得很,我就无意中竖着耳朵听壁脚。” 清冈默默地给年轻的艺伎斟酒。两位记者兴趣浓厚地追问:“嗯,后来呢?后来呢?” 年长的艺伎津津有味地说道:“她的男客时常调换,可总是阿君、阿君地叫她。她大概叫君子或叫君代吧。她真厉害,有件事,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对她真是服了。” 清冈的眼珠向上一转,锐利的目光停在记者脸上。驹田毕竟年老资深,马上敏感到什么,不无担心地想:艺伎所说的那个女招待别是“唐璜”的君江就好了。他装作不在意地瞧瞧记者先生,他俩显然对银座咖啡馆的事一无所知,仍旧毫不在意地追问:“你到底怎么对她服了?她比艺伎还有味吗?” “那还用说,你们听着,虽说讲起来有些不太可信……” 驹田觉得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灵机一动说:“喂,刚才叫的艺伎怎么还不来,你去叫她们催催。” “是。”年轻的艺伎答应着站起来。驹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我要吃饭了。” “我奉陪吧。”那位不会喝酒的记者表示赞成。于是盛饭啦、换茶啦,等等,总算使年长的艺伎不再讲她的故事。这时,名叫辰千代的艺伎在拉门外两手伏地施了礼。 她年约二十,梳着凹字形岛田发式,用茅编成的头绳长长地垂在耳际。由于她把那件紫罗兰底色上印有碎花的衣服下摆高高地撩起,那丰满高大的身材与其说像艺伎,还不如说是更像娼妓。 “你在银座干过?” “对,是的。”辰千代得意扬扬地说,“也许在那里同您见过面,可是我的眼睛不好,没认出您,失礼了。” 年长的艺伎见辰千代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只顾一个人说个不停,便不悦地斜了她一眼。辰千代毫无觉察,举起斟好酒的酒杯连干两杯,然后把杯子还给年轻的记者,说:“我来这儿之后,一次也没去过银座,那里变化很大吧。现在不知什么地方最热闹。”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干活?是‘哥伦比亚’吗?” “啊,我只顾自己说,失礼了。我以前在新桥会馆干过。” “为什么来当艺伎?大概是太活跃而被人盯上了吧。” “您说得对,另外因为咖啡馆干活比较辛苦,从白天开始到夜晚十二点都必须规规矩矩地在店里干。” “说说你十二点以后干什么?” “十二点之后谁都要睡觉。整夜不睡是坚持不住的,对不?” 这时,进来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艺伎,同样梳着凹字形岛田发式,小巧玲珑,后面还跟着一个发式时髦、身材高挑的十八、九岁的艺伎,她陪末座。清冈知道这小巧玲珑的女子叫京叶,这是他在市谷八幡境内悄悄跟踪君江的那个晚上听到的,记得清清楚楚的,终生难忘。他觉得不让对方认出自己,在某些情况下较为有利,所以后来虽然也曾到此地玩过两三次,但一直小心地不同她碰面。现在清冈自然也避免同她打照面,横转身子一个劲儿抽烟。驹田吃完饭来到走廊里。 “驹田先生,请等一等。”女侍拉着驹田朝后面楼梯走去,“阿北姐说正巧能成对,所以,可以让她们走了吧。” “后到的都合适吗?”驹田看了看手表。 “只是菊代小姐的价钱要高一些。” “那也让她走吧。反正我不需要,留下三个就行了。” “那么,就留下京叶小姐、辰千代小姐、松叶小姐三个。”她再次确认,“怎么分配呢?” 驹田见女侍难以分配人选,决定先悄悄从厕所来到账房,把清冈叫出来,留下受款待的两位记者,以便让他们挑选自己喜欢的艺伎。 “就这么办吧。”女侍准备先打发年长的艺伎回去。她到客厅一看,只见年轻的记者坐在窗台边,膝盖上搂着女招待出身的辰千代,一面哼着流行歌曲,一面欣赏窗外的景致。女侍见状任其自然,只对年长的记者耳语。清冈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上厕所,又装作寻找驹田,从后面楼梯走下去。等他再转回二楼客厅,两个记者已不见人影,女侍正拿着他们脱下的西装以及公文包,对刚站起身的京叶说:“你到三楼底那一间去。”清冈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窗台上坐下。那个被拣剩下的时髦的高个子艺伎根据一系列情况分析,认为自己负责陪伴的客人是清冈,就搭讪着说:“天好像晴了。”同时挨着清冈坐下。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旁都是游乐馆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增多了,高齿木屐声响得越来越频繁。远远的拐角处传来拉小提琴的声音,那是挨门挨户奏乐乞讨的叫花子拉的流行歌曲。 “她们现在去的阿北姐的游乐馆在哪儿?是在富士见町吗?”清冈似乎颇不在意地问道。其实他心里一直想着刚才那个艺伎讲的有关隔壁游乐馆的事情。 “不是,从三番町过去还有很多路……” “那里好像有一所女子学校?” “是啊,我也住在阿北姐的游乐馆隔壁。” “噢,不是说阿北游乐馆的隔壁也是游乐馆吗?” “嗳,这是千代田游乐馆,它的前面是阿北姐的游乐馆,这边就是我住的地方。” “是吗,那一定是这家了。这两家关系还可以吧。” “总有点勉强。” “我有些应酬上的事要去那里,可是不太熟悉。” “那一带妓院只有千代田家一处。它在红灯区的最边上。” 女侍从三楼下来,说:“两位请吧。”清冈对这个艺伎不怎么讨厌,就说:“我还有些事要办,驹田怎么样,他不准备回家吧。” “他刚才在账房同老板说话来着,我去看看。” 女侍刚要出去,只见驹田一面往上衣口袋里塞着钱包,一面从前面楼梯走上来。驹田做买卖时,常常出入于游乐馆、咖啡馆什么的,但他不大玩女人。自在报社营业部工作时起,他就开始做股票和房地产生意,据说已积蓄了相当的资产。可是他现在仍然住在四谷寺町附近一条小弄的陋室中。他从电车尚未诞生起就住在那里,小巷窄得连汽车也开不进去。清冈认为驹田是一个老派的吝啬鬼、守财奴。 “驹田君,回家的话我们一块儿走。现在时间还早,反正是坐电车。” “你弯到银座去吗?” “不,那家伙我已经不理她了。事情的经过你也知道,她不管张三李四,同谁都睡觉,真是不要脸。我有事同你商量,出去走走吧。” “哎呀,你们真要走?”艺伎一脸吃惊。清冈头也不回,伸手抓住垂在窗边柱子上的拉线,拉响了电铃。 驹田同清冈一起走下楼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送出来的女侍说:“要是他们今晚住在这里,明天早上按时让艺伎回去。” “这个我知道。” “没忘什么东西吧,把火柴拿走。”驹田穿着鞋说。真是细致得无懈可击。 “请过两天再来。”女侍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他们不予理会,推门来到外面。雨后的天空悬挂着月亮,这条红灯区的小巷一片夏夜的景色。来来往往的女人都穿着单衣,很显眼。 “驹田君,现在你能陪我到赤阪去吗?” “近来你的兴趣转到那里去了?” “我已经对咖啡馆厌倦了。还是艺伎最有味道。我正准备动脑筋搞个灵气点的家伙。” “你说的动脑筋,是不是想替她赎身?这不好办哪。” “我知道同你商量,你一定会这么说。” “我认为你不要破费整笔的钱财为好。因为赎身的艺伎也是在看将来有没有希望当女主人。有的话,她就认真起来;没有的话,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最终也还是要分手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会再过独身生活。” “是吗?形势不妙呀。” “不,还没到那个程度。怎么说呢,我一回到家就强作笑脸。” 清冈打算就着驹田的提问,把家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是打哪儿说起呢?他边走边想,一会儿来到了富士见町的电车站。其实清冈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娶鹤子为妻的决心的。当初他只是想,把鹤子留在身边可以不时避人耳目,快乐地与她朝夕相处。没想到她非常顶真。这件事终于闹得满城风雨,他无计可施。幸好听说她哥哥给了她一点钱,就在镰仓借了房子与她同居了。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作为妻子,她才貌双全,无可挑剔。但是清冈随着时间的流逝,品行不检点起来。他也感到心中有愧,即便说一句笑话也小心翼翼,拘束得很。所以他每天无论如何都要到咖啡馆或游乐馆去一次,喝着酒同女招待或艺伎说些无聊的话。假如一天不去,内心就空虚得不行。这已成了习惯。清冈打定主意,只要女招待君江再稍许对自己热情一点,他就当即资助她开咖啡馆、酒吧什么的,决不挨到明天。然而,君江实在靠不住,清冈索性另外物色对象。他准备随时一个个筛选,待找准后立即让她脱离艺伎生涯。实际上他很想同驹田商量这些事,特地把他约了出来,可是驹田一见电车驶来,便赶紧抱好公文包,不顾自己上了年纪,摆出一副不惜强行登车的架势。 清冈顿时感到扫兴,说:“那就失礼了。我还有地方要弯一下。” “明天下午我在丸圆社,有事请来电话。”驹田说着登上了电车。 一看时间,已是十点。清冈想现在回家正合适,不早也不晚。可是他已习惯于过夜生活,总感到还没玩够,要是回家前不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的话,双腿实在不想往家里迈。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醉鬼横行的时刻,到银座“唐璜”咖啡馆去的话,碍于同君江的关系,不便一个人冒失地前往。他既害怕徘徊于银座附近饮食店的无赖汉、堕落文人对他进行威胁,又觉得亲眼目睹君江同酒鬼们调笑并非愉快之事。现在可去的地方,除了最近常去的赤阪的游乐馆之外,无其他的地方。可是,自己对看中的那个艺伎招呼了五六次,至今仍无应允的迹象。今晚去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进展。想到这儿,清冈涌出一股无名火。他仔细地反省了一下,发现它并非来自那个不顺从自己的艺伎,根源还在于平日里对君江的积愤。只要君江能顺从自己,又何必去碰那个艺伎的钉子呢?清冈一时遗忘的复仇怒火霎时又在胸中燃烧起来。他对君江最为气愤的是,她始终无忧无虑,且有滋有味地过着日子。其次是她并不为自己是颇有知名度的文学家的情妇而自豪。即便自己同她断绝关系,她也不会有什么留恋。相反君江会把这分手视为好事,马上填补进别的男人,并像现在一样,过着无聊而懒散的生活。再没有比缺乏虚荣心和利欲心、只是追求懒散淫荡生活的女人更难以对付的了。这样的女人也许只有给予皮肉教训才能有所触动。万一剪头发、毁容等都不成的话,就只能希望她患重病而两三个月卧床不起。清冈想着心事信步而行,忽然回过神来眺望前方,那灯火辉煌的地方是市谷停车场的进口,斜前方是护城河外低低的街道。沉沉的黑夜又布满了乌云,仁丹广告的霓虹灯在这梅雨时节的夜空中一闪一灭。 君江的住处就在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广告闪烁处的小巷里。清冈从前天到今夜已有三天没见到她了,刚才在富士见町,那个艺伎所讲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决定去悄悄窥视一番,便从护城河畔弯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拐角处的酒家和药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了狭狭的小巷,过路人的面孔清晰可辨。清冈从去年起到现在恰好一年光景,每隔四五天就要到这里来一次,因此推测店里的人一定认识他,就放下戴到眉毛处的帽子的帽檐,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小点心铺和烟纸店还未打烊,但这里灯光幽暗,店堂里空无一人。弄堂口的酒铺已经关上了大门,清冈看看没人,刚要走进黑漆漆的弄堂时,突然撞见了君江的房东大娘。他企图借着夜幕装没看见,可大娘眼睛挺尖,并招呼道:“哟,先生,差点错过了。欢迎您哪。我不留神关上了门,正想出去洗澡呢。阿君小姐今晚也早回家吗?” “不,我来市谷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我等不及她回来,你就别对她说我来过了,她要牵挂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就请去喝杯茶吧。” “你不是要去洗澡吗?” “瞧您说的,我又不急。” 清冈见甩不掉她,就顺从地来到她起居的楼下客厅,随后在长方形火盆前坐下。 这间客厅的面积同二楼的一样大,有六铺席。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煤烟熏黑了,地板的搁栅竟然残缺不齐。但是房间很干净,角角落落都收拾过了,拉窗、隔扇糊得严严实实,无一破损,使人感到只要有房客,这间屋子也要租出去。壁龛上挂着似乎从未调换过的武士的守护神之类的画,陈旧的紫红色的廉价衣橱上摆放着小小的佛龛。长方形火盆上则架着磨得闪闪发亮的铁壶。从这些器物上大致猜得出大娘的年龄。据她亲口告诉别人,她的丈夫在日俄战争中是陆军中尉,死在战场上了。她又当女佣,又打短工,又搞手工副业,才一手抚养大一个女儿。她的女儿命好,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商人,现在夫妇俩居住在美国,并有足够的生活费寄来。可是据别人说,她的女儿确实有钱寄来,可她是当了洋人的小妾,生了孩子,孩子被主人带回本国去了。至于哪种说法正确,清冈难以判断,而且他对君江当初为什么借这间屋子的二楼栖身,以后为什么不愿搬到地段好些的漂亮房子里去,等等,也始终摸不着头脑。大娘说自己是中尉的妻子,可从她现在的言谈举止来看,同浅草一带弄堂里屡见不鲜的那些老大娘没多大区别。这些人出身低微,缺乏教养,勉强能念出酒店里的小账本。根据大娘莫名其妙地尊敬穿西服、留胡子的人,一切都不难推测。 清冈寻思,索性向这个大娘打听打听君江背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但估计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愉快的声调说:“到咖啡馆去,什么人都会碰到,真麻烦。所以我晚上即使路过也不进去。” “这样好。体面的人总是引人注目,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啊唷,已经十一点了。”大娘倾听着隔壁的敲钟声,抬头望着衣橱上的八角时钟,“先生,您再等一小时不要紧吧,再等等吧。我在火盆里生个火。” “大娘,我没什么事,今晚不必非见她。明天我再来,笃笃定定的。”清冈说着把敷岛牌香烟放进和服袖子里。但是大娘早就从清冈在不该来的时候徘徊于屋子附近的行为中联想到平日里君江的放荡,心中大致有了底。她故意装作不在意地说:“先生,我留不住您,回头要挨君江小姐骂的。” “你不说她不会知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您,要不我到酒店去打个电话吧。”大娘在长方形火盆的抽屉里摸索着,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 “那么,我就在二楼等着。她一般是十二点回家,其实也不必打电话。”清冈站起身,“大娘,我在这里看家。你愿意就去洗个澡吧。” 清冈把大娘打发到澡堂去了。他登上二楼,暗忖要是发现秘密信件之类的东西就把它偷来。大娘因为君江早就恳切地拜托她: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务请打电话告知,所以打算在去澡堂的途中,到酒家或药房打个电话。她把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塞进腰带里就出去了。 梅雨时节 七 大娘打来电话的时候,君江正巧在电话间附近的桌子旁陪客人喝酒。她一听人叫喊就赶紧跑去听电话。由于店里再过三四十分钟就要打烊了,一片乱哄哄的,加上君江多喝了点儿,醉醺醺的,所以大娘的电话只听清了“清冈先生来了”这几个字,其他有关的话语一点都没听清。君江没想到清冈今晚会来,因为不是同清冈会面的日子,而且事先也无任何信函相约。傍晚时分她放心地同木村义男这个国外归来的舞蹈家约好了到外面去留宿。后来又来了汽车进口商矢田,他同君江后来又有两三次的约会,宛如一个老相好。他方才从咖啡馆回去时约了春代和百合子,一定要她们到松屋绸缎庄后街新近开张的名叫“丽丽亭”的小吃铺去弯一下,说要是另有约,哪怕就抽一小时、半小时也好。现在他又回到咖啡馆,正忙着把各种各样的食物分给四五个女招待吃。差不多同时,平时从不在咖啡馆露面的松崎这个老绅士偏偏也在今晚突然光临,他说是去东京火车站送客后路过此地。 银座大街的咖啡馆不仅是“唐璜”,别的地方也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即晚上十点过后店里即将打烊时顾客突然增多。此刻,“唐璜”咖啡馆里留声机一刻不停地放着音乐,但时而被嘈杂的说话声、器具的碰撞声所淹没;再加上烟雾腾腾、灰尘到处弥漫,真令人头昏脑涨。君江觉得自己今晚喝多了,难受得很。可就在这样的时刻,她的三位男客撞了车,现在又有一个等在家里。君江接到大娘的电话后真不知如何是好,一筹莫展。为什么今晚如此不凑巧?她怨恨起这些无辜的人来。我要是在此喝个烂醉的话,别人总归会安置我的吧。她这么想着来到松崎老人的桌旁。 “今晚我要喝个酩酊大醉。请给我伏特加。” “你有不顺心的事吧。同客人吵架了?”松崎到底年老资深,马上轧出了苗头。 “哪里,没有的事。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种事。” 君江无言以对,沉默不语。这时,她忽然想起这个老头是自己未当女招待之前就结识的相好,对自己的一切无不知晓,还不如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商量商量的好。正巧此时桌旁没别人,君江紧紧靠近他,“今晚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从没碰到如此不凑巧的事。” 从君江的语调和表情,松崎什么都明白了。“我准备马上回去,今晚只是来咖啡馆见识见识。我们以后在白天笃悠悠地见面吧。” “真对不起,你可不要生气噢,一定。” “我生什么气,我全明白,是客人撞车了吧。” “真有你的,叔叔。你怎么知道的?”君江把嘴凑到松崎的耳边,把今晚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全部告知,并问他:“你有什么好办法?” “要多少有多少,不在话下。”松崎立时献上一计。他要君江从咖啡馆回去时先疾步快行,将一位客人带到游乐馆,同时告诉他今晚无论如何不能留宿在此。过一会儿,在他尚未收拾好之前就打个招呼先走一步,假装慌慌忙忙地回家,实际藏到这家游乐馆的别的房间去。在此之前,拜托一位信得过的女招待到市谷的家中弯一下,告诉房东大娘:一位客人说用汽车送她和君江回家,她们信以为真地上了车,结果却硬被带到游乐馆去了,只好在叫艺伎拿酒菜的当口,自己趁机只身逃出,而君江小姐仍然困在那里,请快点去接她。这样一来,清冈一定会赶到这家游乐馆来的。他到那里需要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凭你的本事对付一个客人完全没问题。剩下的一个客人,你就借口怕被人瞧见,让他独自先到另一家游乐馆去。只好委屈他了,你就别管了,以后就解释说失信是因为睡觉睡过头了。当然,他会暴跳如雷。但是他越生气就越说明他舍不得你。第二天他必然来兴师问罪,到时你就尽情尽意地撒娇,效果远胜于平时。松崎抚摸着剃短了的花白胡子,微笑着说:“不过,干这种事,必须找一家会察言观色、细心周到的游乐馆才行。在可靠的游乐馆中有没有合适的?” “这个,牛込的那家如何?住在诹访町的时候,我同你去过两三次。近来,我时常去三番町。” 这时,当班的女招待来了,君江话题一转,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站起来走了。松崎见再过半小时店要关门了,心里很想等着看个究竟:君江现在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君江到底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然而他觉得自己一直待在这里,君江比较为难,所以一会儿就付了账离开了此地。街道两侧的商店都已经打烊了。夜市也因傍晚时下的雨,以及现在的夜深人静收摊了,只剩下小吃铺。银座大街左右两旁宽阔的小巷,一眼望去也是一片寂静,只有咖啡馆、酒吧的五彩灯泡照射在低垂欲雨的夜空中以及湿漉漉的路面上。剧院、游艺场已在一小时前关了门,此刻在马路上信步而走的都是咖啡馆的顾客。身旁驰过的电车空荡荡的,人力车在街头巷尾徘徊着,似乎找不到归宿。 松崎现在难得有事来银座,所以有一种新鲜感。他一直走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才停住脚步。他眺望着周围的景致,不由地回想起一直在发展而自己现在才察觉的、这条街的变化和时势的变迁,以及自己的前半生。 松崎获有法学博士的学位,曾是木挽町附近某部的高级官员,后因牵连一桩轰动一时的贪污案而吃了官司,不过他终究是有了一笔出狱后可终生吃喝玩乐的财产。他的子孙业已长大成人,有的正飞黄腾达。在蹲监狱之前的几年中,他每天乘包车从自己在麦町的宅邸上班,银座是必经之路。那时的银座同今日大地震(5)之后照样日新月异的银座大街相比,恍如梦境。这种感慨并非来自像今天的罗马人回想起罗马古都时的那种沉重心情,而是同曲艺场的观众欣赏魔术师的魔术一样,带有轻微的赞叹。对如此追随西洋文明的都市风光惊诧之余,不由地涌现出些许的悲哀。这与其说是因为街道的变化,不如说是对生活在这里的女招待感到痛心疾首。像君江这样天生缺乏女人羞耻心和贞操观的女人,在女招待中想必大有人在。君江虽然也是卖春妇,但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艺伎,而与西方都市中泛滥的暗娼属同一类型。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东京街头,主要是社会风气使然,再没有比时代的变迁更叫人瞠目结舌的了。反省自己,当初被押上法庭宣判为渎职罪时,心里竟没有感到多少羞耻。这也是社会风气造成的吧。从那以后,岁月悠悠地过了二十载。他这个当时如此轰动舆论的社会新闻人物,今天是那么泰然自若地在银座街头的咖啡馆喝咖啡,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往事而怀疑、指责他。时间的流逝把功功罪罪都埋葬在遗忘的坟墓里。这怎么不像做梦一般呢!松崎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历史产生了一种半是愤慨、半是自嘲的沉重心情。并且感到人生在世既无过去,也无将来,只是一天天地体验着痛苦与欢乐,毁誉褒贬都不必在意。假如这一想法没有错,那么自己无疑是最幸福的人,虽年届花甲,却无甚病痛,弄了个二十岁的女招待,两人时常不顾世人耳目,像年轻人一样地嬉戏,并且从不为此脸红。仅从这件事来看,自己的幸福也有远远胜过王公诸侯之处。松崎博士想到这里不觉笑出了声。 君江同舞蹈家木村义男商量好,他走出咖啡馆后等在有乐桥黑暗的河边上,然后两人一起乘车前往三番町,去千代田游乐馆。这是家可信赖的游乐馆。君江按照松崎叔叔出的主意,准备事后装作要急急赶回,躲到别的房间里,然后假装十分意外地迎接清冈的到来。可是,她在乘车时同木村聊了一会,发现他是个拎得清的人。他认为女招待有两三个相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在从后面楼梯走上千代田游乐馆二楼时,她赶紧将今晚的事情全向他坦白。木村果然非常坦率,他说:“要是你早说实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担心事。请原谅,是我不好。我们等下次方便的时候再见面吧。” 木村催促着君江,故意赶她走,并帮她系好了腰带。 君江是在国乐剧场看电影时的幕间观赏了木村的表演,并对他产生了那种时常萌发的好奇心的。现在就这么同他告别,实在有些舍不得。木村的演技,据他自己写在报纸杂志上的争辩文章说,是俄国舞蹈家尼任斯基以后的艺术,具有中国舞的演技,可称之为融合了东西方两种艺术的产物。男女两性肉体曲线的抖动比绘画、雕刻之类的静态造型艺术的效果更为强烈,同时比音乐所给予人的直感暗示力更为明显和深刻。然而对女招待君江来说,这些审美学上的争论与她无关,她见年轻男女赤身裸体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时而搂抱在一起,时而做出各种人体造型,心想同这一行的男人接触一下该有多好。这一愿望如同厚脸皮的艺伎偏爱相扑力士,以及女学生钟情于棒球选手一样。 “先生,时间不早了,您不会直接回家吧,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真没劲。” “可你的老主顾要来,没有办法呀。我这就回家。你要是不信,就打个电话来试试。”他把名片递给君江,“君江小姐,下次一定得同我会面哪。” “你真是的,那当然啰。我总感到对不住你,实在不愿走。”君江偎倚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木村的膝盖上,握着他的手。她像往常一样,抑制不住对新结识的男人的浓厚兴趣。 过了一会儿,君江来到走廊招呼女佣替木村叫车。她一问时间,方知已过凌晨两点,同时得知客人清冈还未到来,电话也没有来。这时汽车来了,舞蹈家木村走了。过了二点半,还不见小说家清冈的人影。君江在咖啡馆打烊时,拜托了女招待琉璃子,叫她到市谷弯一下带个口信。琉璃子以前在西洋式发屋替人梳头。从那时起,她就出入于各处的游乐馆,所以干这种事驾轻就熟,不会露马脚。也许清冈在得到琉璃子的口信前就一气之下早早离开了吧。这么一想,君江真后悔让木村回去了,越想越对他留恋。她拿出放在腰带里的名片一看,上面印着他的地址和昭和公寓的电话号码,她毫不犹豫地决定打个电话试试。当她走下后面楼梯时,大门口传来响声,像是有客人来。君江猜想一定是清冈先生了。她竖起耳朵听着,此人从前面楼梯上了二楼,说话声不像清冈,而是不速之客矢田。对这个矢田,君江在咖啡馆的桌子旁骗他说:“今晚我有约在先,无论如何不能随你去后马路的小吃铺丽丽亭。不过,要是时间再晚一些,叫我上哪儿都成。你把地点告诉我,自己先到那里去等着。”那自然是叫他空等一场,以后就借口这天睡觉睡过头了。 矢田信以为真,去了最初那晚带君江去的神乐阪后面的游乐馆。他一直等到两点过后也不见君江来,电话也没接到一只。他等得不耐烦了,脑子一转,想起大约十天前,君江在去咖啡馆的途中把他带到三番町千代田游乐馆一事,就抱着一丝希望,突然驱车来到这里,心想万一给我撞到的话,就吵一架出出气,给点厉害瞧瞧。他一敲门,立即有女侍打开了木板套窗。矢田耍了点小花招,含糊地说找君江,女侍完全把他当做君江等着的先生了。她回答说:“夫人早就等得心焦了。先生您真是罪过呀。”矢田喷着烟雾,一声不吭。他顺从地登上二楼,帽子也不摘,背对壁龛盘腿坐着,疑惑的目光在屋子里扫来扫去。 君江在后面楼梯下从女侍那里打听了情况,感到这下坏事了。她猛地推开房间的隔扇,尖声斥责着:“阿矢,你好哇,也太过分了。” 矢田方才对女侍的回答大为惊讶,现在又见君江行为反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眨眼。 “我以为你回去了呢。”君江端端正正地坐下,垂着脑袋。 “你到底搞什么名堂?”矢田似乎才回过神来,摘下了帽子,“怎么回事?我越搞越糊涂。” 君江依然低着头,默默地在膝盖上摆弄着手绢。女侍端来了新泡的茶,说:“夫人真的等着您哪。我给你们拿酒来吧。” “天已经很晚了,”君江的声调出奇地忧郁,“让你等到这么晚,真对不起。” “我已经习惯了。请吧。” 女侍拿起矢田的帽子和夏装外套往外走。矢田自然没有插嘴的机会,默默地跟在后头走进了二楼四铺席半大的房间,也不知道这就是刚才舞蹈家待过的那一间。 君江睡意蒙眬地听着夏日黎明时分的雷阵雨,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忽听窗下小巷里响起一个女人刺耳的大嗓门:“天气一下变得真热。”随后是一溜小跑的木屐声。君江醒了过来。屋檐下麻雀在啼鸣;稍远处传来练习三弦的琴声;大门那里啪嗒啪嗒的,是打扫门窗的声音;隔壁屋顶上的脚步声则是人们在晾晒衣服。一想到天气晴朗,太阳光芒四射,君江顿时感到昨夜起一直开着电灯、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闷热难忍,她自己也闻到了体臭,头因此胀痛起来。君江爬出被褥,想打开木板套窗。矢田昨晚已恢复了好心情。他说:“别动,我来开窗。真热。” “哎呀,都成这样了,你摸摸看。”君江脱下红领子的漂白布汗衫,爬过去伸手想把它挂在窗台上吹风。矢田望着她的身段说:“你真比木村舞蹈团的那帮人艳丽得多。” “哪儿艳丽?” “君江小姐的肉体美呗。” 君江竭力忍着笑,心想矢田这个外行还挺喜欢说些新词。她说:“阿矢,那些人里头有你熟悉的人吧。她们的身材都不错,连女人见了都要羡慕,男人当然是魂儿也没有了。” “哪有这种事。她们只是在舞台上漂亮。面对面一瞧,差远了。舞蹈演员、模特儿靠肉体才能赚钱,她们一点也不懂幽默。我对阿君以外的女人都感到讨厌。” “阿矢可不是这种瞧不起人的人呀。” 矢田一本正经地想说些什么,这时女侍在门外说:“你们醒了吗?洗澡水烧好了。” “已经十点了。”矢田从枕头底下拿出手表一看,说:“我必须到店里去一下。阿君,你今天是晚班吗?” “今天三点上班。天太热我不想回家了,就在这里睡到上班。你也这样吧。” “嗯,想是想这样,可是……”他思索着,“现在先洗个澡吧。” 矢田往自己店里打了电话,说是有要事无论如何必须回家,便早饭也没吃,扔下君江急匆匆地走了。这时快十二点了。清冈方面仍无音讯。君江打了个电话给那家酒馆,把房东大娘叫出来一问,方知琉璃子昨晚去过,后来同清冈一道出去了。君江心想弄不好先生同琉璃子搞上了,难怪他不到我这里来了。然而她只是想想而已,并不对此计较。她十七岁那年离开家人来到东京,在这四年里同不计其数的男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可是迄今为止从未产生过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恋爱要求。所以也就从未体验过嫉妒这一情感的滋味。君江认为被一个男人深深地眷恋,就容易被憎恨,陷入麻烦的纠葛。拿了男人的钱也就因此受到束缚。与其这样不如莫管对方老弱美丑,但求逢场作戏的一时快活。这样的话反倒没有后顾之忧。从十七岁到二十岁的今天,君江始终忙于这一游戏,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认真思考真情实意的、刻骨铭心的男女之爱是怎么回事。她偶然也有独自睡在那间租来的二楼房间里的时候,但那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弥补一下平时不足的睡眠,并想象一会儿疲劳恢复之后自然会找上门来的新的游戏。无论现实多么严峻,一旦陷于梦境,就会像做梦一般淡薄、模糊起来。君江从睡梦中醒来,试图分别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但这是徒劳的。此时此刻的一切情绪和感觉就像一盆糨糊。可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这天,君江也沉湎在这种快感之中,从假寐中醒来时,已经将近下午三点了。她仍然不想从枕头上把头抬起来,朝枕边一看,昨晚脱下的和服、解下的腰带横七竖八地扔在房里。昨晚舞蹈家木村回去后,进口商矢田来了。他今天早上临走前打开的一扇木板套窗一直敞开着,天花板上的电灯仍旧亮着,像昨晚一样,将插花的投影映照在壁龛的墙壁上。随着外面响起懒洋洋的练习曲、做买卖的吆喝声,一缕轻风从窗口吹入,舒适地抚摸着君江横躺着的侧脸。君江觉得现在这个时候,无论矢田还是他人,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有多好啊。她要把体内所有的情欲统统献给他。这么一想,她越发想入非非,并因无法得到满足而郁郁不乐。她轻轻地合上眼皮,特意用足手腕力气抱紧自己的胸脯,并深深地吸了口气,难受得扭动着身子。这时,轻轻响起开门声,有个男人站在屏风前,君江一看,原来是自己从昨晚起就一直依依不舍地思念着的木村义男。 “啊呀,”君江稍稍抬了抬头,没坐起身,仍然仰卧着摊开两手,等木村屈膝下蹲,她就一下拉住他,“我做梦了。” 过了一会儿,木村告诉她昨晚丢了银制工艺品铅笔,所以抱着一丝希望到这儿来寻找。 两人起了床,到前面客厅正要举筷吃饭时,女招待琉璃子打来了电话。她昨晚受君江之托,装作一副狼狈相到本村町去,告诉清冈她们被劫到三番町千代田游乐馆去的故事。清冈听了面露不悦,也不听详细说明,就中途扔下她一个人不知去向。她为把这件事告知君江一直等到现在。由于三点钟上班的人中间也不见君江的影子,她就打电话到酒馆,叫他们传呼,大娘来听了电话。根据大娘的回话分析,她试着往这里打了电话。 天黑了。木村一吃完饭,就说明天是到丸圆剧场演出的第一天,现在必须去排练。他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留下五六张特等坐席的戏票,关照君江卖给咖啡馆的女招待就走了,饭钱、车费都没付。 君江感到自己完全在同滑稽演员、艺人打交道,顿时扫兴起来。今天一天恍如梦境的好情绪也消失殆尽。这时天空完全被夜幕笼罩,君江不知道今晚该如何打发。她突然感到寂寞和空虚。光一个女人是不能待在游乐馆里的,她付了木村的吃饭账款后走到外面,小巷中正是艺伎来来往往去陪席的最热闹的时候。现在去咖啡馆时间太迟了,可回家也不是个办法。君江打算去探望桐花游乐馆的京叶,刚拐过街角,就见对面走来个艺伎,穿着陪席时的衣服,手提着衣襟的两端,鲜红的内衣下摆被晚风吹得飘舞起来。再一看,原来是京叶。 “阿君,你去银座?” “时间晚了,正想休息呢。” “你在千代田游乐馆待过?” “咦,你怎么知道的?” “先别问怎么知道的,阿君,那儿不能再去了。昨晚我见到清冈先生了。” “哦,是吗?”君江居然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傍晚在野田游乐馆见到的。他们一块儿有三四个人。我是后来才去的,只碰到了一会儿。当时我并没有认出他。我接待的是他的同伴。他们的谈话被我在后面听了个明白。你常常去千代田游乐馆,这事被一个艺伎知道了。她家就住在隔壁,从窗口望去一目了然。这个艺伎不认识先生,所以当着他的面大讲你的闲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明后天有事找你的房东大娘,到时再细谈吧。反正那地方还是不去的好。” “好的,想不到有这种事。我等你来。” 附近的狗、替艺伎拿三弦的人、饭馆送菜上门的伙计和艺伎等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她俩站着说话也要不时慌慌忙忙地左避右让。 梅雨时节 八 丈夫一般要睡到中午时分,鹤子每天早上一个人用早餐,吃完牛奶面包,然后打扫鹦鹉的笼子,给盆景浇水。鹦鹉已饲养多年,十分驯服。干完这些活,她就梳头换和服,等待丈夫起床。这天早晨,女佣拿来了牛奶和邮件。她发现其中一封信的地址和署名都是用外文写的,便随意拿来一看,却是写给自己的,笔迹似曾相识。原来是法国人歇尔夫人的来信。鹤子在女子学校毕业前后曾拜她为师,跟她学习了两年多。 歇尔夫人是闻名天下的东方文学研究泰斗阿尔夫霍兹·歇尔博士的夫人。她曾跟随丈夫在中国游历了十多年,后在日本逗留了多年,虽然一度回国,但因丈夫不幸去世,成了寡妇。为缓解心灵的痛苦,她只身漫游美国,并再度来日本,在东京住了两年光景。鹤子同女子学校的两三个同学跟她学外语和礼法正是在这段时间。歇尔夫人在信上说,因为巴黎出版亡夫遗著方面有要事,她在四五天前又来到日本,现住在帝国饭店,希望鹤子去会面。 鹤子等进起床,在正午的汽笛恰巧鸣响之时,打电话同夫人联系,随后动身前往。 歇尔夫人有着圆胖胖的面孔,双颊皮肤下垂,眼睛细细的,是一个典型的西方老妇人。她用日语进行日常会话流利自如,汉语也稍稍能读懂,说文解字、查辞典等都是当今日本学生所不及的。 由于恰好是吃饭时间,夫人把鹤子带到午餐桌旁,向她谈了编辑亡夫遗著的计划。第一,寺庙、古器物的照片不够,要补充购买。第二,依照丈夫遗嘱整理法国家中的东方书画、书籍,为此须寻找合适的日本人,并一道前往法国。 鹤子问,这一人选必须具备怎样的学识?夫人答道,她并不要找一个专家、学者,能识别和歌与民间小曲之间的区别就行了。具备日本传统的意趣和鉴赏力比学问更加重要,再多少懂些法语的话就十分理想了。她接着又说:“大约半年就能干完,假如你一个人在家闲着,我一定拜托你,可我不能这样要求你,所以务必替我物色个你所熟悉的人。” 鹤子一听此话,几乎要从桌旁跳起来。她出神地向前伸出半个身子说:“我,一年半载的能行……要是我这样的人能派用场,无论如何也要同您一起去。” “你,能去?”夫人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正想设法到国外去看看呢。”鹤子竭力掩饰一下子奔腾而起的感情,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鹤子在收到歇尔夫人的信而来到这座饭店的桌子旁边之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中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命运真是变化莫测。鹤子倾听着歇尔夫人的话,似乎突然受到了什么诱惑,一心只想远走高飞。不管前方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冲出家门则是改变命运的首要条件,对此她一直深信不疑,可就是没有机会付诸行动。有一阵子她深深地绝望了,灰心丧气地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所犯过失的报应。唯有盼望早日步入老年,盼望能将自己半辈子的悔恨和悲哀作为茶余饭后闲谈的那一天早日来到。可是现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她生性优柔寡断,但此刻勇气倍增,要是前面有什么障碍,她也会排除万难,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用毕午餐,她们并排坐在廊下的长椅上,喝着咖啡谈了一个多小时。鹤子走出饭店,对出梅后热辣辣的骄阳也不感到讨厌。她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雇了汽车前往世田谷拜访进的老父亲,同他谈了出国之事。原来进的父亲在任大学教授时,同歇尔博士面谈过两三次。他说:“你到那里去之后,要是书本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信问,不必客气。”鹤子越来越为能幸运地走出家门而感到高兴。夏日的夕阳金光万道,照射着大地,鹤子急匆匆地往家赶,想得到丈夫的应允。可是丈夫不在家,那天晚上将近十二点时,他打电话来,像往常一样对她说:“今天我晚回家,你先睡吧。”没办法,鹤子先睡了。第二天早晨她等不及丈夫起床,就留了封信,只说歇尔夫人有要事委托,到帝国饭店去了。歇尔夫人计划第二天前往京都,到奈良游玩后在长崎逗留两三天,然后回神户等便船。她将日程详细地写给鹤子,并要求鹤子突击办理护照,必要时可由大使馆直接找有关部门交涉。 鹤子见到丈夫而告知出国之事,乃是翌日夜晚四周一片寂静之时。进大吃一惊,酒也醒了一半。但他故意若无其事地说:“是吗,行啊,出去看看也好。” “约定是半年,我看情况早些回来。” “也不必那么急着回家,以后再出去挺费事的。还是慢慢学习学习、参观参观吧。” 两人的谈话就到此为止。进推测鹤子出国的动机,觉得事到如今即便挽留也为时太晚。如果自己摆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让对方感到:你瞧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谁叫你平时不疼我,这是令人懊恼的。可要是显露出我正等着你走的冷淡表情也不好,这是不打自招。最好还是采取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这样的想法,鹤子也有。她想,如果自己过于装作难分难舍,被他强行挽留就麻烦了;要是态度过于冷淡,就会被认为是轻薄无情的女人,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夫妻俩互相察言观色,尽可能回避实质性问题,小心翼翼地争取和平友好地分手。 一星期之后的一个傍晚,鹤子登上了去神户的特快列车。起先进的朋友提议开个送别会,但是鹤子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为娘家着想,自己的名字要尽可能避免出现在报上,等等。那天傍晚,到东京火车站送行的除了丈夫进及其弟子村冈、学生野口之外,只有两三个鹤子的学友。她们似乎都已出嫁了。鹤子的哥哥好心地悄悄表示愿意赠送旅费什么的,但终因畏惧人言没来送行。世田谷的老人也以年事高为由没有来。 列车一启动,进便带着两个男人同女人们分道扬镳,沿着月台向出口处走去。可是村冈还站着不动,一只手仍然挥着帽子目送列车远去。进回头一看,说:“喂,村冈,你干吗愣着?” “她的旅途真寂寞啊。”村冈环视着空无一人的月台,这才迈出了步子。 “她的生活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进将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扔向铁轨。 “可是,她不是过半年就要回来的吗?” “是要回来的,但是恐怕不会回到我这儿了。” “先生,我确实也有这种感觉,是一种预感。” “喂,村冈,你怎么没当她的情夫?我非常清楚,她需要的是像你这样感伤而纯情的人。” 村冈是未满三十岁的青年,他羞得满脸通红,说:“先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真是瞎说,没有的事。” “哈哈哈,等她回来后也不晚呀。”进颇感有趣似的笑了。 走到检票口,这一对话即被来往嘈杂的人流所打断。三个人来到外面的停车场,出梅后的晚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 “喂,野口,时间还早着呢,看场电影再回去吧。我这儿有招待券。”进打发了野口之后,与村冈一起在丸大厦下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村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先生,‘唐璜’那里的事了结了吗?” “嗯,我正在考虑这事。” “怎么讲?” “这个,我还没有想清楚。不过已打算不再让你担惊受怕了,你就放心吧,你太善良了。” “是吗。” “有时候你说出来的话简直像乡下老头。” “可是,我觉得君江小姐不是如此可恶的女人。” “你是个旁观者。即便我,也并非对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窝了口气,想欺侮她一下,还没有到报复、复仇那样严重的程度。要是我把想着的事说出来,你一定会说我残酷啦、不人道啦。” “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我不信任你,现在还不能说。” “是向警察告密吗?” “笨蛋。这么干那家伙根本不在乎。拘留所关两三天就能放出来。即便当不成女招待,她能干的事多着呢。我要使这家伙干什么都不成。我不亲自出马搞她,自然是借助他人之手。我正动脑筋创造这样的机会。哈哈哈,这是我的幻想。不,最近我一直在煞费苦心地尝试把这样的男人心理写入小说。大概是巴尔扎克的小说吧,里面有这样的情节:一个受欺骗的男人密封了奸夫藏身的壁橱,刷上墙粉,然后在这前面同淫妇饮酒。我所幻想的……我想写把女人赤身裸体地从汽车里扔到银座那样的大街上;把她绑在日比谷公园的树上也很有趣。古时候惩罚私通的男女是在日本桥下枭首示众。道理都是一样的。怎么样,现在的读者会不会接受?” 村冈搞不清楚这确是一部小说的腹稿,还是清冈在戏弄自己,或者是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借小说实施报复的计划?村冈总感到有些可怕,汗毛也竖了起来。他好容易镇定了情绪说:“好啊,现在读者对软绵绵的场面已经倒胃口了。” “在女人同情夫睡觉的地方放把火也挺有趣吧。当她狼狈不堪地向外逃时,趁着现场的混乱,一把抓住她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尽情地侮辱她……” “我明白了。” “我思考着的事还有呢……” “先生,请不要讲了。我的心情不太好,请不要讲下去了。” “今晚像是有暴风雨。” 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狂风吹破了层层乌云,显露出点点星星,可转眼又隐而不见了。路旁的小树随风摇摆着,柔软的嫩叶落英缤纷,凌乱地飘洒在路面上。一到夜晚本来就不见行人的市内街道因这大风和这阴暗更增添了一层沉寂,不禁令人担心那高耸的建筑物之间的小弄里会突然窜出个强盗来。 “据说帝国剧院的女演员从后台出来回家时,硬被人从汽车上拉下来砍断了两条腿。犯人始终没有查出来。” “是吗,有这样的事?” “还有艺伎在睡梦中被人涂上细菌而双目失明的。君江这样的女人,下场一定如此……” 突然,进叫了一声,村冈吃了一惊,靠近一看,原来是他那价格昂贵的巴拿马草帽被侧面来的一阵大风吹跑了。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每日新闻社附近。两人都有些疲乏,就到一家小咖啡馆小憩。进喝了一杯威士忌,村冈喝了一杯啤酒又上路,他们信步走到了银座大街。村冈想告别回家,可清冈硬是不让,说今晚要去以前未曾去过的、后马路上的咖啡馆体验体验。他们接连弯了四五家咖啡馆。清冈每到一处都要一口气喝四五杯威士忌,虽说他酒量不错,然而今晚也有些腾云驾雾了。尽管如此,清冈看见咖啡馆又要进去。村冈拉着他的衣袖说:“先生,不要喝了。与其到咖啡馆,还不如带我到外面其他地方去吧。我已经累坏了。” “到底几点了?” “已经十二点了。” “这么晚了?” “所以嘛,咖啡馆要关门了。”村冈想到清冈醉醺醺地在这一带走来走去很危险,还是去游乐馆比较安全,“先生,到可以久坐的地方再静静地喝吧。” “嗯,你现在也很会说话。到哪儿去都行,带我到你喜欢的地方去吧。” “那么,先生,就坐车去吧。”村冈赶紧拉着清冈的衣袖,想走到通向土桥的、西银座的新马路上去。 “等等。”清冈面对着黑咕隆咚的墙壁,站着小便了。村冈稍稍走开些站到拐角处时,忽然发现三个女招待模样的姑娘擦肩而过,其中一个是“唐璜”的君江。君江也看见了村冈,叫了声“哦哟”,但这声音即刻被强劲的大风刮走了,听不清。村冈马上想起刚才清冈边走边说的那些话,感到莫名的恐惧。他又挥手又摇头地催君江快走。因为清冈今晚反常地喝醉了,真不知他在这条僻静的后马路上看见君江会干出些什么来。村冈担心,要是弄出些爆炸性的新闻来就糟了。 君江不知是否明白了村冈的用意,一直向前走去。她们三人刚跨进对面一家面馆,清冈恰好结束了长长的小便,正摇摇晃晃地走来。他望着对面说:“是哪儿的女招待,我去请她们吃一顿。” 村冈吃惊地拽着他的衣袖,说:“不行啊,好像有可疑的男人在她们身后跟着呢。” “这怕什么,我请她们客。” “先生,算了吧。”村冈用足力气把他抱住,同时招呼驰过身旁的出租汽车。由于这段小插曲,他们没有注意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夹着大风下起了蒙蒙细雨。村冈坐上汽车后发现窗玻璃濡湿了。 琉璃子、春代、君江三人走出面馆乘上了出租汽车。琉璃子先在赤阪一木下车,其次是春代在四谷左门町下车。司机事先问好了目的地,所以现在从盐町的电车线路拐弯驰下津守坂。下着小雨的深夜一路不见行人。君江喝醉了,车上只剩下她一人后睡意一下袭来,不觉合上了眼皮。此时,她突然听见一个男人在叫“君子小姐”。她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发现叫自己的竟是陌生的司机。讨厌的家伙,她心里骂道。猜想他可能偷听了刚才自己同伙伴们的对话,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并想开个玩笑。因此,君江并不在意,说:“已经到本村町了?” 司机慢慢地开着车说:“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你是君子小姐。还记得吗?我们在诹访町的加藤家接触过两三次。”他脱下鸭舌帽回过头来让君江辨认。 他说的诹访町的加藤就是现在富士见町的京叶。君江想他说得出这地点和名字,就一定是接触过两三次的客人了。可是那张脸她毫无印象。平时君江也考虑过假如在咖啡馆遇到自己过去的客人该如何对付,可是东京不愧为大都市,尽管当年她曾有半年左右四处做皮肉生意,可到银座咖啡馆之后一次也没碰到过那时的客人。时间一长,她的警惕性也自然地放松了。今晚突然听到这个司机招呼自己,君江确实吓了一跳。但她打定主意坚决不承认。她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 “君子小姐的健忘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我不过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可是君子小姐当了女招待也不见得就高贵起来。女招待也好,档子高了也好,里面的内容还不都一样。” “让我下去,我在这里下车。” “天在下雨,务必让我送到府上吧。” “好呀,麻烦你了。” “君子小姐,当时的价钱是十圆哟。” “我叫你让我下去,为什么不让我下去?男人真可恶,叫人怎么敢晚上出门,蠢蛋!” 司机见君江气势汹汹,心想即便用暴力也难以使君江就范,就老老实实地停下了车。这时,天上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他见君江没有带伞,不无幸灾乐祸地伸手打开了车门,说:“要是这儿行的话,就请下车。” “一圆车钱放在这里。”君江将两枚五角的硬币扔在椅子上。当她从车门伸出一只脚,还未站稳的瞬间,司机蓄意猛踩油门,汽车直往前冲,君江叫了一声,四脚朝天跌在雨水之中。 “活该,淫妇!”司机骂道,但声音被暴雨所吞噬。汽车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君江回过神来从泥水中爬起,四下一瞧,发现她身在津守坂至阪町下警察署之间漆黑一片的路途上,是在屋敷町的城墙外,她完全不知东南西北。汽车也不走的地方自然不见人影。君江拖着双腿,走到石头门柱悬挂的路灯下,勉强在伸出墙外的柯树叶下避雨。她把被泥水和雨水濡湿的一头乱发整整好,摸摸额头仔细一看,竟满手是鲜血。一发现脸上有血,心就别别直跳。她再没有力气关心自己的头发和和服了。她竭力忍着没有喊救命,拼命在雨中奔跑,寻找医生或药房。 梅雨时节 九 一位在市谷合羽坂药王寺前町马路边开业的医生给君江作了紧急治疗,并为她叫了汽车。雨夜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鱼肚白,君江回到了本村町的住宅。脸上、手上和脚上的伤都不要紧,但长时间穿着被雨淋得透湿的衣服,从天亮起她的体温就逐渐上升,超过了摄氏四十度,到傍晚也没有下降的趋势。医生说,但愿不是伤寒、肺炎才好,并要房东大娘注意不要传染。幸好不是生这种病,第三天起君江显然不需要住院治疗了。一个星期后,她能从床上坐起来了。 君江心想,要是把事实真相告诉别人,就会有许多人来探望,挺烦人的,而且弄不好会传出被人强奸了的流言。于是她决定封锁消息,对咖啡馆的人只说是患了感冒。第八天的下午,春代前来探望。这时君江额头上的绷带已全部拆除,至于伤口,推说那天晚上在弄堂里摔了一跤而搪塞过去了。翌日,琉璃子来了。她也深信不疑君江是患了感冒。君江体温正常后,胃口也好了。只是腰部、手和脚上的外伤尚未痊愈,上下楼梯动不动就痛。房东大娘说市谷城门内澡堂有一种药物洗澡疗法效果不错,她就在傍晚试着跨进了那座澡堂。并且打定主意,明天即便有些勉强,头发也要梳成个样子。 洗澡归来,邮差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一读就知道是清冈的弟子村冈写来的。 我反复考虑直接给你写信是否合适之后才给你写了这封信。因为先生知道了这事,肯定会同我断绝一切关系。但是我相信你会善意地替我保守秘密的。先生的夫人突然在上个月底同一个外国妇女一起离开了日本。尽管先生装作对这一别离不感到什么,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从那以后的十天光景,先生沉湎于酒色之中,生活立时放荡起来。我相信现在以及将来,能给先生以安慰的只有你君江,只有你君江的爱。诚然,先生在我们面前尽量避免提到你,然而这正说明先生惦记着你。也许你会疑心我在把先生失去夫人的责任推到你的头上。我要坦白地告诉你全部的秘密:从去年底开始,先生就一直想对你实施报复。我斗胆这么说,并非是要挑拨你同先生的关系,而是真诚地希望你明白:先生越对你残忍,就越表明他深深地爱着你。先生在这两三天里要去仙台、青森一带旅行,参加丸圆发行所主办的文艺演讲会,并说夏天还要去东北某温泉避暑。我送别先生后趁机离开东京一段时间,回故乡探望久别的亲人。在此之前我想见你一面,所以昨天一个人到“唐璜”去了,可别人说你患病休息在家。我必须庆贺你这几天因病没有外出,其原因我不便多说,你心里大概也有数吧。在飒飒秋风拂动粗壮的大波斯菊之前,我一直在乡下待着。当银座在秋高气爽的夜晚恢复热闹之时,我们又能见面。我愉快地等待着。七月四日。 君江看了信尾的日期,才知道现在已是七月份了。那天晚上的遭遇距今尚未过十天,却好像是一两个月以前的事了。总而言之,仅就打破了每天去咖啡馆上班的习惯而言,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天正巧是出梅,天空骤然晴朗,中午时分凉风习习,可一到傍晚又闷热异常。夜间坐着不动也大汗不止。在小屋鳞次栉比的弄堂里,一反昨天以前的梅雨期宁静的状态,人的说话声、搞副业的缝纫机声等喧闹不休,甚至弄堂后的马路上也传来以收音机为主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君江被大娘叫到下面吃了晚饭,随后披散着洗净的头发,面施薄粉急匆匆地走出了弄堂。在家里的话,大娘每晚都要对她唠叨个没完,挺烦人的。另外,天气就要转入盛夏,君江也想出去看看周围的景致,散散步。她临走时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钱包,看见了村冈的来信,就一并塞入腰带。这封信的后一半内容因为被大娘叫去吃晚饭以及傍晚时分光线暗淡而跳着读了。君江打算在护城河畔散步时,找个有灯的僻静点的地方重新把信看一遍。护城河畔电车和汽车来来往往,走到新城门的堤坝处,也没发现可以看信的地方。前面的牛込城门附近闪烁着游览船的灯光。两三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坐在城门的栅栏上乘凉。君江对自己所穿的绘有常春藤图案的单衣不那么显眼很满意。她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任凭风儿吹着她束在脑后的长发,就着路灯展开信看了起来。君江骄傲地认定这封信的遣词用句像大学生写的情书,同时又感到像念翻译小说一样吃力。虽然她并非不感到害怕,但搞不清楚信中什么是事实真相,什么是艺术夸张。君江把这封信的意思概括为:清冈先生把我当做姨太太,他的妻子因此而叛逃了。所以必须想个对策。假如无动于衷,装作不知道,清冈先生没准自暴自弃地对我采取报复行动。为此要当心一点,防备防备。此外,她认为村冈都是胡说八道,并生起气来。 过了一会儿,君江又认为这封信并非出于村冈的本意,而是受清冈暗中唆使而写的。她联想起那天晚上顺路拐进西银座的面馆时,意外地碰到村冈时的情景,并认为自己被人推下汽车说不定也是清冈在幕后策划。她突然不寒而栗,感到十分恐惧。同时又在心里嘀咕:你算什么东西,以前算你占了便宜,以后走着瞧。随你来什么我都不怕。 老是站着不动很累,君江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走过城门,来到已建成公园的四番町的堤坝旁,找了一张灯光下的长凳坐了下来。今天不像往常,没有那些从夜校出来专门在此调笑的女学生,这大概是星期天或其他什么的缘故吧。张着铁丝网的堤坝下以及切断河流的护城河公路上,电车不断驰过。每当电车声音由近而远消失时,从幽暗的河面传来出租游艇轻微的桨声,以及年轻女人的窃窃细语。君江一到夏天看见游艇日益增多时,总会回忆起当年在小石川当小妾的京子家中栖身的往事。她和京子两人将小艇划到岸上灯火照不到的河中央,故意同别的清一色男人的小艇相撞,以此为契机引诱他们。这样的事不知干过多少回了。从那时到现在有三四年光景,君江过着不可告人的淫荡生活,经历过一幕幕各式各样的活剧、闹剧。地点都是在眼前的阪田桥至市谷城门护城河一带。想到这里,她不知怎么感到这出戏的序幕已自然地接近了尾声…… 飞蛾像小石块似的打在脸上又飞去。君江吃了一惊,从幻想中回过神来,对尽收眼底的牛込至小石川一带突然莫名其妙地怀念起来。她要把它们牢牢记住,永不忘记,即使今后永不再见也无遗憾。她从长凳上站起来,想走到张着铁丝网的墙边。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摇摇晃晃地从树底下出现,君江差点撞了上去。在互相避让的时候,打了个照面。 “啊,君子小姐。” “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都吃了一惊,呆呆地愣着。这个叔叔就是那位替牛込的艺伎京子赎身,并在牛天神纳其为妾的老爷。君江离开父母栖身于京子处,见不断来玩耍的艺伎们都管他叫“叔叔”,也就跟着叫他“叔叔”。他本名叫川岛金之助,在某公司从事有关股份方面的工作,后来由于挪用公款罪行败露,吃了官司。当年他服饰讲究,一律穿结城产的纺织品,外表颇像演员。可是现在,他光着头,洗白了的毛巾布单衣外系了根兵儿带,赤脚穿一双廉价的木屐,给人以出狱不久的印象。 川岛似乎很怕冷,他将毛巾布单衣的领子拢拢紧,尴尬地笑着说:“我这副狼狈相难得见到吧,今非昔比呀。”他不时留神着四周,动不动就惊慌失措。虽然他已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白头发不多,身材不高不矮,而且肥瘦适中。当年他同小妾一起外出散步时,后面看去非常潇洒,宛如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然而现在,他脸色微黄,皱纹深深的,如刀刻一般,蓬乱的白发上吹入了灰沙,脏兮兮的。从前他的眼睛大大的,很漂亮。现在眼窝深陷,眼睛可怕地骨溜溜地转,像是凝视着什么似的闪闪发亮。 “从前我受到您很多照顾。”君江不知如何寒暄,脑子里跳出了这么一句,向他道谢。 “你还住在这附近吗?” “我住在市谷本村町。” “是吗。那么我们没准还会在那儿碰到呢。”他说着又要往前走。君江想叫他留个地址什么的,就跟着走了两三步,“叔叔,你同京子见见面吧。打那以后,我是好久没见到她了。”君江耍了个小花招。 “是吗,不是说她到富士见町去了吗?我听到过她的一些消息,但是这副模样去的话,她不会理我的。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 “啊呀,没有这样的事,你就见见她吧。” “君子小姐从那以后生活得怎样?想必有了意中人一块儿过了吧。” “不,叔叔,我还是老样子,后来当了女招待。这一个星期因为生病一直休息在家。” “是吗,你是招待小姐了?” 他们边说边走。川岛见除了坐在树荫底下的长凳上紧紧偎倚着的青年男女,路上的行人也都是些谈情说爱的学生,就多少放下了心。他在面前的长凳上坐下说:“想问你的事很多。我一见到君子小姐,就回忆起种种往事。过去的事,我本来是打算彻底忘光的……” “叔叔,我现在想想,也是觉得在诹访受您照顾的那段时间最快活。刚才我也想起了那些往事,正一个人发呆呢。今晚真不可思议。我回忆往事,呆呆地眺望着小石川方向的时候,竟遇到了叔叔您,真是不可思议。” “怪不得。从这里望小石川一带一目了然。”川岛注意到城墙外的景致,眺望着对面,“那灯光明亮的地方是神乐坂,这边是安藤坂,那边树木茂盛的地方就是牛天神。我真想重温从前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不过,人的一生中只要有一次有趣的经历就不枉为人生。时候一到,就必须看破红尘。” “说得对。说实话我正在考虑回乡下的问题呢。当女招待,虽说没什么不好,可我讨厌为一些无聊的事招冤家。一想到不知何时会遭暗算,我就心寒……叔叔,我十天前被人从车上推下,受了伤,现在还有疤痕呢。瞧,手腕上也有伤疤。”君江说着挽起单衣袖子让他看。 “可怜,真是倒霉。是恋爱不成的报复吗?” “叔叔,男人远远比女人会记仇哟。我现在才有体会。” “陷入了情网,男人、女人都一样。” “那么,叔叔也曾有过那样的想法啰。是以前玩乐的时候……?” 突然,堤坝下面传来火车的鸣叫,同时升腾起一团团烟雾,遮住了视线。君江没等他回答,就用衣袖挡着面孔站了起来。川岛也跟着站起来说:“我该走了,要是没什么不方便,将你的地址告诉我,好吗?” “我住在市谷本村町中心某号,靠近龟崎。每天中午至一点半左右在家。叔叔现在去哪儿?” “我嘛,我……我住所确定后通知你吧。” 公园只有一条小路。他们很快走到了新城门,不觉来到护城河畔的电车道上。君江到市谷只有一站路,所以准备把川岛送上电车后走回去,可在电车站上站了一会儿,吃不准川岛要去何方,电车来了两三部,他还没有乘上去的意思。两人不觉又默默地走了起来,一步步来到市谷城门附近。 “叔叔,我就住在那里,进去坐坐吧。”君江心想要是自己回了乡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呢。她不由地感到寂寞。另外,她想尽可能回忆些往事,安慰安慰他,以报答自己曾受到的种种照顾。 “没什么关系吗?” “叔叔真是的,不要紧的。” “你是借的房子吧。” “嗳,我一人租借了二楼,楼下的大娘也是单身一人,所以谁都用不着客气。” “那我就去打搅一下。” “去坐坐吧。大娘见有男人来访,哪怕一点不搭界的,也会极其乖巧地马上避开到外面去,她太有心眼了,反而叫人不好意思。” 君江在从护城河畔拐入小巷时,见酒馆的伙计在路边乘凉,就吩咐他拿三瓶啤酒和螃蟹罐头来。走进家门,她对大娘打了招呼:“大娘,我回来了。”然后就把川岛带上了二楼。她不在家的时候,大娘似乎帮她打扫过了:一幅印花丝绸画挂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六铺席大的地板上已经铺好了被褥。川岛站在房门口打量着房间,眼睛非常惊讶地闪闪发光。君江不动声色地说:“大娘以为我病还没有好。我这就收拾。”她打开壁橱要把枕头塞进去。 川岛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说:“君子小姐,就这样放着吧,不必介意。把我当客人反倒使我为难。” “那就这么放着吧。我在受您照顾的时候,京子常责备我从没叠过一件和服。我那时就很懒散,叔叔您是知道的。”君江说着将梳妆台前的薄呢面料的坐垫翻了个身,让他坐下。 大娘在啤酒和螃蟹罐头旁放了点酱菜,默默地端来放在楼梯上面一级的踏板上就走了。君江听到声音起身把它们拿到房间里,说:“叔叔,只要有酒菜就算是请客。前面一家是酒馆,从窗口一招呼什么都会拿来。” 川岛将君江斟的啤酒一口喝干,默默无语地留神着窗户洞开着的窗外。君江见他这副样子,感到人进了一次监狱竟变得如此胆小。她越看越觉得可怜,就说:“我可能是今天起了床的缘故吧。天气这么热却感到风吹上来凉飕飕的。”她不顾屋里热得像蒸笼,把窗户关了一半。 川岛喝第二杯啤酒时,忽然红着眼圈说:“人活在世上,不管怎么说还是离不开酒和女人哪。我也想振作起来找个活干干,可是身体有病什么也干不成。君子小姐,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今后将真正尝到人世间的甜酸苦辣。你刚才说准备回乡下,可是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待下去。因为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是看见红被子就要动欲念,喝一杯酒就会满脸通红,还是不能超脱呀。” “叔叔,人像个机器可不好呀。” 君江想问问川岛出狱之后干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就绕着圈子说。川岛似乎心情好多了,嗓门也大了些。他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我最省事了。我回到社会后,像个叫花子,岂止是喝酒,连饭也有吃不上的时候。儿子要是活着,总能助我一臂之力,可他在我吃官司时得肺炎死了。老婆不得不同女儿寄居在乡下。要再过四五年才能把女儿卖出去当艺伎。如果去求求那些我以前照顾过的人,他们不会不替我想办法。但是如此厚着脸皮去求人,倒不如死了的好。君子小姐,今晚你这样待我,叔叔我到了另一世界也不会忘记向你道谢。” “啊呀,叔叔,别这么说……我不知受了您多少的恩呢。现在我能独立生活,追根寻源还不是托您的福?刚开始当办事员也是叔叔您帮的忙……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许多事……到各处的游乐馆去见世面也是托了您的福嘛。” “哈哈哈,今晚的啤酒是对教唆你干坏事的回礼吗?那么,叔叔就不客气地领受了。那时精于此道的京子也大开眼界。现在她是很不一般的人物了吧。” “也不怎么样。那时公司里的人互相都很熟悉。这些人后来不知怎么样了。在咖啡馆也没碰到过他们。” “是吗。可能大家都上了年纪,那家公司后来也倒闭了。落难的并非我一个。” “叔叔离老年还远着呢。就是到了六十岁,有些人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哪。”君江想把松崎博士当个例子,但没有说出来。 “享乐成性的话就一发不可收拾。” “叔叔这样的人是落难归落难,马上又能享乐成性。” 君江大约十天没喝酒了,说着说着一会儿又将三瓶啤酒喝光了。 “不愧是行家,真厉害。那里放着的是不是威士忌?” “对,都怪我生病把它们忘了。”君江把架子上的烈酒取下,倒在茶碗里,“没有玻璃杯,用这个凑合吧。” “我已经不行了。” “那我去买啤酒或日本清酒。” “我什么也不要。好久没喝,酒量不行了。回不去可就麻烦了。” “回不去就睡在这里,没关系。”君江将半碗威士忌一饮而尽。 “女招待果然身手不凡。” “这酒比日本清酒好,事后不会头痛。”她又干了一杯瓶里剩下的啤酒,润了润火辣辣的喉咙。君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披在脸上的乱发不耐烦地扎在脑后。川岛看着她的姿势,感到仅仅两年不见,她的变化就如此之大。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那个时候,君江不管多么淫荡,肩膀和腰部还是留有少女的神韵。现在,她从脸蛋到下巴那长长的侧影线条仍非常优雅,可肩膀和头颈比那时瘦弱,显得很柔和。从她敞开着单衣的胸脯到盘坐着的大腿,肌肉是那么丰满艳丽,整个身姿给人以正经女人所没有的妖冶情趣。这一情趣就像是茶匠的举止自然地异于常人,剑客的身子无论在多么随便的场合也处于警觉状态一样。即便君江无意勾引男人,男人也自会神魂颠倒。 “叔叔,我也有些醉了。”君江横着身子坐下,把跪着的腿伸直,将一只胳膊搁在窗台上,用手掌托着脸蛋回过头来,让窗外的风吹拂那一头洗净的长发。从这里望去,在喝得醉醺醺的川岛的眼中,飘忽不定地浮现出头发蓬松的君江从枕头移向地席时的身姿。 君江半闭着眼睛,哼着“什么是武士之日本”的歌词。川岛一直倾听着,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一口气喝光。 君江一觉醒来,仿佛还在梦中。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吧,她只穿了一件汗衫躺在被褥上。啤酒、威士忌的瓶子扔得满地都是。二楼静悄悄的,别无他人。隔壁邻居的钟敲响了,不是十一点就是十二点。她眼睛一扫,发现枕头下有张信纸,对半折叠着放在那里,好像是自己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种信纸。君江躺着打开一看,原来是川岛写下的。 我没有时间告诉你一切。今晚我是在寻找自杀地方的路途中偶然碰到你的,并且重温了我以为已经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的欢乐。因此,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无任何遗憾了。当你遇到京子同她谈起这件事时,我已不在人世了。对你的好意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实话告诉你,在那一刹那,我真想把毫无觉察的你一起带到另一世界去。男人的痴情真是可怕,连我自己也不寒而栗。再见了。我要在那个世界做你的保镖,以此报答今生今世你对我的盛情。祝你将来幸福。KK。 君江一下子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叫道:“大娘……” (1) 专供召妓游乐的酒馆。 (2) 中村正直(1832—1891),号敬宇,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教育家。 (3) 佐藤楚材(1801—1891),号牧山,日本汉学家。 (4) 信夫恕轩(1835—1910),日本汉学家。 (5) 日本关东大地震,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在日本关东地区发生,震级七点九级。 濹东绮谭 一 我几乎没有看过“活动照片”。 我隐隐约约地记得,明治三十年时,曾在神田锦町的锦辉馆会场看过一部关于旧金山市区风景的片子。“活动照片”这个词大概就是那时出现的吧。在四十余年之后的今天,“活动照片”这个词已被废弃,并由其他的词取而代之了。不过,大凡初次听到的词都用惯了,说起来也顺口,所以我在这里依然使用这个现在已经作废了的旧词。 大地震之后,曾有位青年作家光顾寒舍,言谈之中,说及我这样会落伍于时代,还硬把我拉到赤坂溜池的电影院去。据说那儿正在上映一部当时颇受欢迎的片子,可是,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根据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改编的。我觉得,看这片子还不如去欣赏照片或者读原作更有趣。 然而,“活动照片”在今天,不分老幼,人人趋之若鹜,竟成了日常生活中的话题。我总想,不管怎样,至少自己得知道人们现在谈论的是什么。因此每逢走过电影院门口便十分留意广告栏上的图画和片名,尽管是匆匆扫一眼,并没有去看片子,但也可以想象得出改编的故事梗概,推测出人们对哪些镜头感兴趣。 “活动照片”的海报一次可以看到最多的地方是浅草公园的海报栏。在这儿,所有种类的片子都一目了然,还能对其优劣进行一番比较。我只要到下谷浅草方向去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海报栏而走进公园,拿着手杖来到湖边。 这一天傍晚,阴冷的风越刮越觉得凉飕飕的,我一一看完了各家影院的海报,从公园的尽头来到了千束町。右边是言问桥,左边是入谷町,我边走边想,该往哪边拐好呢。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旧西服的男子突然从一旁钻出来说: “老爷,让我为您当向导吧。” “不,谢谢。”我说着,加快了脚步。 “这是绝好的机会呀,猎奇性的,老爷。”那人跟了上来。 “不要,我到吉原去。” 那人到底是男鸨呢,还是拉客的,我不清楚,总之,为了赶走这个可疑的劝诱者,我便信口说自己要去吉原。然而,本来没有固定去向的漫步,反而因此确定了方向。走着走着,我想起了河堤下小街上的一家旧书店。 这家旧书店在幽暗的小街上,这条小街从山谷堀与地下暗渠相接处一直延伸到大门前的日本堤桥的桥下,它的一侧是山谷堀的流水,另一侧是铺面。对岸石墙上盖的住家房子,只能看到一个背面,河的这一边,一些经营水缸陶罐、砖瓦、黏土、土材批发的店家铺面似乎稍稍宽阔一些。随着河面越来越窄,河边上出现了许多穷人家的破房子。夜间,只有河上的正法寺桥、山谷桥、地方桥、洗发桥上昏暗的桥灯照着路面,河流尽头,渡桥全都消失,过往的行人也随之绝迹。这一带晚间较晚熄灯的店家不外是那家旧书店和卖香烟的山货铺吧。 我不知道那家旧书店叫什么,但是店里堆放的东西大致是了解的。我想,要是有创刊初期的《文艺俱乐部》杂志和旧的《大和新闻》的说书附录,那就是意外的收获了。不过,我特地绕道去找这家书店倒并不是为了旧书,而是为了去体察一下旧书店老板的人品和领略小街的风情。 书店老板是位头发剃得精光的小个子老人,年龄自然已过花甲。从他的长相、举止、谈吐到穿着,完整地保留着地地道道的东京工商业者居住区的那种韵味,在我看来,这甚至比那些珍奇的古书还值得珍视和眷恋。在大地震之前到戏院或书场的后台去,可以遇见一两个这种保持着江户工商业者居住区风格的老人,譬如说音羽屋的男仆留爷和高岛屋雇的老人市藏等,可是,他们现在都长眠于九泉之下了。 每次我拉开店堂的玻璃门时,旧书店的老板总是正襟危坐在屋里的隔间门边,弓形的脊背微微向外倾,一副眼镜垂架在鼻尖上,似乎在阅读着什么书籍。我到这里来往往是晚间七八点钟,每次所见到的老人坐的位置和模样几乎是固定的。他听到开门声后,依旧弓着背,只是把头转向这边说:“啊,请进!”他摘下眼镜,半蹲着拍拍棉坐垫上的尘灰,好像在地上爬似的一边放好坐垫,一边客气地问候,所说的话语和说话时的模样都是老样子。 “这一阵子还是没什么能让您过目的好书。对了对了,有几本《芳谭杂志》,不过不全。” “是为永春江的杂志吗?” “是啊,创刊号还有,您值得翻翻。哟,我放到哪儿去啦?”说着,他从墙根处堆放着的旧书中拿出五六本合订本,用双手啪啪地掸去灰尘递了过来。我接过书一看,说: “有明治二十年的嘛。现在再读那时候的杂志,真会觉得活得太长啦。《鲁文珍报》如果完整,我倒想要。” “时常会有,不过,大多是零零星星的。老爷,《花月杂志》您有吗?” “有的。” 传来开玻璃门的声音,我和店老板一齐回过头去,进来的也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面庞瘦削,秃顶,一副寒碜相。他把一只肮脏的带条纹的包袱放在柜台旁的旧书上说: “这汽车实在令人讨厌。今天差点儿没在车祸里送命。” “说什么既方便又便宜,还安全可靠,哪儿有的事!不过,您没受伤吧?” “没事儿。不过护身符挤碎了。出租汽车和对面开来的大客车撞上啦,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我今天到鸠谷的集市上去了,买来些奇妙的东西和旧货,真不错呢。现在这种东西几乎没人会要,不过呢,我一见就喜欢上了。” 那个秃老头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条像是女人穿的碎花纹单衣和上半部用其他布做的长衬衫来给我们看。那件单衣是用小浜绉绸做的,而长衬衫袖子的印花绸也与众不同,看来都是明治维新前后的东西,并非年代多么久远的古董。 不过,用它来裱原作风俗画,作近来流行的小型文卷箱的镶板或者作插图小说的书套,说不定还真合适呢,所以当时脑子一发热,在买下旧杂志的同时,顺便买了一件长衬衫,那秃头老板用纸帮我把《芳谭杂志》的合订本和衬衫一起包好,我捧着纸包离开了书店。 我想乘往返于日本堤的公共汽车,在大门前的车站上站了一阵,流动出租汽车的招呼声令人厌烦,于是我又拐到来时经过的小街,挑选那些电车和出租汽车不经过的幽暗的小马路行走,一会儿来到从街树间可以看到言问桥灯的地方。早听说河边公园不太平,我就没有往岸边走去,而是顺着灯亮的小径,在铁链子围着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在刚才走来的半路上,我顺便买了面包和罐头,用包袱巾把它们包好。现在,我又把这些东西与旧杂志、旧服装包在一起。可是,这包袱皮似乎略微小了些,两堆硬东西和软东西放在一起怎么也包不起来。最后我想,只能把罐头放到大衣的口袋里,其他的东西包在一起,这样或许包起来会好拿一些。我把包袱巾平摊在草地上,专注地一样一样摆弄着要包的东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喂,你在干什么”的叫声。随着军刀的响声,从树下跑出来一个巡警,伸出他猿猴般的长手臂按住了我的肩头。 我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打好包袱结,站起来,那巡警急不暇待地从后面顶住我的肘部说:“到那边去!” 沿着公园的小径,我们很快就来到言问桥边,巡警把我带到大马路对面的派出所交给站岗的警察,又急急忙忙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门口开始对我讯问:“现在这时候,你从哪儿来呀?” “从对面来的。” “对面,什么地方?” “从河那边来。” “河,哪儿的河?” “真土山麓的山谷堀。” “你叫什么?” “大江匡。”我回答时,见警察拿出记事本,又补充说,“匡是匚字里面加个王字,《论语》中的‘一匡天下’这句话里有这个字。” 警察瞪了我一眼,差点儿要把“住口”两个字喊出来。他伸出手,猛地解开我的大衣纽扣,翻过来查看里面。 “没有标记嘛!”接着,他又想看上衣的衬里。 “什么标记呀?”我放下包袱,把上衣和西装背心解开让他看。 “住哪里?” “麻布区御箪笥町一街六号。” “什么职业?” “什么也不干。” “啊,无业。年龄多少?” “己卯年生。” “我问你几岁了!” “明治十二年是己卯年。”我本想就此不再答复他,可又怕再生是非,就说,“五十八岁。” “倒是一点不见老嘛!” “嘿嘿嘿嘿。” “叫什么名字呀?” “刚才不是说了嘛,大江匡。” “家里几口人?” “三口。”我答道。 其实,我是独身一人,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倘若照实说来,会越来越遭怀疑,所以才回答说家里有三口人。 “家有三口,那么除了夫人之外还有谁?”警察为我作的安排正是我想说的。 “老婆和老娘。” “夫人多少岁数?” 我有点为难,想起了四五年前跟我有过一段来往的女人,就回答说:“三十一。明治三十九年七月十四日丙午年生……” 要是他再追问姓名,我就想说出自己写的小说中的女人名字。可是,警察没再问,从上到下地摁着我的大衣和西服的口袋。 “这是什么?” “烟管和眼镜。” “嗯,这个呢?” “罐头。” “这是钱包吧,拿出来看看。” “里面有钱哪!” “有多少?” “这个,有二三十圆吧。” 警察抽出钱包,不过,他并没有翻查里面,而是把钱包放在搁电话机的桌子上,又说:“那包袱里是什么,到这儿来解开看看。” 我打开包袱,里面用纸包的面包和旧杂志都没问题,可是,一只拼接而成的艳丽的长衬衫袖子一下子耷拉下来。这时,警察的态度和语气忽然变了。 “哎,你带的这东西还真稀罕哪。” “不,哈哈哈哈。”我笑了起来。 “这可是女人服装呀。”警察用手指捏起长衬衫,对着灯光,又回过头来看看我的脸问,“从哪儿弄来的?” “从旧服装店。” “怎么弄来的?” “花钱买的。” “在哪儿买的?” “吉原的大门前。” “花了多少钱?” “三圆七角。” 警察把长衬衫扔在桌子上,默默地注视着我的脸。我想:我大概会被带到警察署,关进拘留所吧。开始还要和他戏谑几句,这时这种勇气竟也丧失了。我也注视着警察的举动,只见他又默默地检查起我的钱包来了。钱包里有我放进去后忘了取出的折叠处业已破损的火灾保险证明,还有备用的户籍副本、印鉴证明和印章。警察静静地一张张打开,然后又拿起印章借着灯光看着上面篆刻的文字。他花了很多时间,我站在派出所门口,把视线移向大街。 大街在派出所门前斜着一分为二,一条往南千住方向,一条往白髯桥方向,而浅草公园后面的大街与之交叉,直通言问桥,因此到了夜间,交通仍然十分繁忙,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一个行人因对我遭到盘问感到好奇而驻足观望,马路对面拐角上有家衬衫店,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以及小伙计朝我们这儿看了看,并没有表示出十分的好奇,忙着做打烊的工作。 “喂,好了,去理好吧。” “又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一边嘟哝着一边放好钱包,又照原样打好包袱。 “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 “您辛苦了。”我点燃了金口咬嘴的威斯敏斯特牌卷烟,把烟雾向派出所里面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然后信步朝言问桥的方向走去。事后想来,当时要不是正好带着户籍副本和印鉴证明,这天夜晚多半是非被关进拘留所不可的。这件旧衣服委实有些让人不安,这次一定是这件老式长衬衫在作祟吧。 濹东绮谭 二 我酝酿好一部题为《失踪》的小说,如果把它形诸文字,自以为不至于怎么拙劣,这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取名种田顺平,年纪五十余岁,是私立中学的英语教师。 种田的结发妻子去世后三四年,他又娶了后妻光子。 光子曾受雇于知名度很高的某政治家,成为侍候夫人的女仆,受主人所凌而怀孕。主人家的管事远藤负责处理这件事,他提出:如果光子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主人家就向她支付二十年的孩子养育费,每月五十圆,但是这孩子的户籍与主人家完全无关。另外,如果光子出嫁,主人家还可以赠送一大笔陪嫁钱。 光子被领到管事家,生下了一个男孩,产后不满六十天,又由远藤作伐,当了中学英语教师种田顺平的后妻。这时光子十九岁,种田三十岁。 种田失去了结发妻子,靠着微薄的薪金生活,前途无望,越近中年越精神不振。在老朋友远藤的诱导下,光子母子拥有的钱忽然打动了他,遂决定再婚。当时孩子刚刚出生,尚未办理户籍手续,远藤就把光子母子的户口迁到种田家。这样,以后查起户口来,人家就会认为种田夫妇是长期姘居生了儿子后才去办理结婚手续的。 两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接着又添了一个儿子。 他们名义上的大儿子为年,实际上是光子的私生子。为年成年时,多年来由其秘密的生身父亲向光子提供的教育费断绝了,这并不是因为到了讲定的年限,而是他的亲生父亲前一年病逝,接着其夫人也去世的缘故。 随着女儿芳子和小儿子为秋的长大,生活费一年年增加,种田不得不同时在两三个夜校兼课。 大儿子为年在私立大学上学时当上运动员出国了,妹妹芳子在女子学校即将毕业之际,成了一名电影女明星。 后妻光子结婚时的可爱圆脸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老太婆的胖脸,她笃信日莲宗,还被选为宗教团体的会员。 可以说,种田的家有时像是信徒朝山的会合处,有时是女演员的游乐场,有时又成了体育训练场,那种热闹场面简直可以把厨房里的老鼠都吓跑。 种田本来就是个胆怯厌事、疏于交际的人,随着年龄增大,家中的闹腾使他越来越难以忍受。妻子所喜好的东西无一不是种田所讨厌的。于是,对于家里的事,种田尽量视而不见,对妻子冷眼相向,这就是这个胆小父亲的最大的报复。 五十一岁那年春天,种田被免去了教师职务,在领到退职金的当天,种田没有回家,失踪了。 在此之前,种田偶然在电车里与曾经来自己家当过女佣的澄子邂逅,知道她现在在浅草驹形町的酒吧工作,于是到她那儿去借啤酒醉过一两次。 领到退职金的当天夜晚,种田第一次到女招待澄子租的公寓去,说明情况,留宿了一夜…… 最后该怎样给这个故事结尾,我还没考虑成熟。 家属请求警方寻找,种田被刑警抓获,受到训诫。人到中年以后行为毫不检点,过去被人说成是“黄昏的雨”,淅淅沥沥很难收敛,所以种田的结局当然可以顺顺当当地写得很悲惨。 我构思着种田堕落的各种情节以及他的感情。他被刑警抓获带走时的心情,交还给妻子时难堪得无地自容的窘境。这种情况下,人的心境是怎么样的呢?我在山谷的小街上买了旧式女装回家途中被警察抓住,在路边的派出所里遭到严格的身份盘查,这次体验是描写种田心理最为合适的资料。 我创作小说时最有兴趣的是选择和描写作品中人物的生活及事件发展的场所,我常常会犯这样的错误——过分注重描写背景而轻视了人物性格的描写。 为了写出东京市内过去的一些名胜因大地震后重建家园而完全丧失了旧时面貌的情况,我决定把种田先生藏身的地点选在本所、深川或浅草的偏僻区,要不就干脆选在浅草外邻的旧郡部的陋巷。 通过以往的每次散步,我自以为对砂町、龟井户、小松川和寺岛町一带的情况大致掌握了,可是一旦要落笔时,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观察还不周全。我曾经(明治三十五六年时)写过一部以深川洲崎冶游区的娼妓为主题的小说,可是当时读过这部小说的朋友说:“描写洲崎冶游区的生活,却不写八九月间的暴风雨和海啸,实在太疏忽了。作者先生常去的甲子楼的钟塔不也吹倒过一两次吗?”要精细地描写背景还必须注意到季节和天气,就像拉夫卡迪奥·海恩(2)的名作《奇塔》或《尤玛》一样。 这是六月末的一天傍晚,按季节来说虽未出梅,可是从早晨起天气就很晴朗,白天长了,吃过晚饭,天色还没暗下来。我放下筷子就出门,想走到远一点的千住和龟井户一带去看看,于是先乘电车到雷门,正好来了一辆开往寺岛玉井的公共汽车。 汽车过吾妻桥,向左拐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再过源森桥笔直驶去,经过秋叶神社前,又开了一会儿,汽车来到一个铁路道口前停下。道口两侧的栏杆横在眼前,好几辆出租汽车和自行车在等待载货列车慢慢地通过。行人意外地少,穷人家的孩子在三五成群地各自玩耍。下车后一看,发现从白髯桥到龟井户的宽阔大路呈十字形交错,到处是杂草丛生的空地,房子都很矮小,哪条路看上去都一个模样,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呢,我不由感到了寂寞、惶惑。 我想,如果把种田先生抛弃家人、隐匿自己的地点选在这一带的小街上,那么,这儿靠近玉井的繁华街道,还可以使结尾增添情趣,应该说是不错的。于是,我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米,拐进一条狭窄的横巷,这条道窄得很,要是自行车的两旁带着东西,恐怕无法交会而过。每向前五六步就拐个弯,两旁出现了装有比较美观的小边门的出租房屋,可以看到一两个男女,像是刚下班回来似的,正一前一后地在行走。那正在玩耍的狗的项圈上挂着饲养许可牌,并不肮脏。不一会儿,我来到东武铁路线的玉井车站旁边。 铁路线两侧好像是树木葱茏、林荫密布的大别墅,从吾妻桥至此,一路上没有这种老树成林的地方。好像很久没人拾掇了,攀附向上的厚而长的蔓草,竹丛中柔弯低垂的细竹,沟边树篱上开着的葫芦花,这一切使我驻足凝想过去的风雅。 过去听说白髯祠的附近便是寺岛村,我就会联想到第五代菊五郎(3)的别墅。然而,今天在这里能偶然看到这样的庭院,不禁令人想起了随着时代一起逝去的风雅。 沿着铁路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那儿立了一块“出卖、出租地皮”的牌子,草地一直伸展到架设铁桥的堤坝边。这儿存有去年还在行驶的京成铁路线的遗迹,坍塌的石阶上处处长满了杂草,这是被拆除的玉井车站的旧址,望过去还真有点古城遗迹的味道。 我拨开夏季的青草,登上堤坝望去,眼下的一切无遮无盖,刚才的来路、空地和新建的城镇都在脚下,一切尽收眼底,堤坝对面却是一片杂乱无章、望不到边的陋屋,这些马口铁皮屋顶的陋屋密匝匝地挤成一堆,屋丛中还竖立着澡堂子的烟囱,初七、八的月亮悬挂在顶上。天空的一侧还残留着淡淡的晚霞,但是月色已经早早地放出了夜间才有的光华,马口铁皮屋顶间亮起了霓虹灯,同时传来了收音机中的广播声。 我坐在石头上,直到脚下渐渐发暗时,堤坝下家家户户的窗口里亮起了灯,那些简陋住房的二楼室内一目了然,我这才踏着草丛间人们踩出的便道,走下堤坝。使我感到意外的是,这儿已是斜穿玉井闹市繁华街的中央段了,杂乱连在一起的商店铺面之间的小巷口处写着“可以穿行”、“安全通路”、“搭乘京成公共汽车近道”,以及“少女街”、“闹市”什么的,上面还有照明呢。 走过那一带后,我在一个有邮政信箱的小巷口的香烟铺买了烟,正在等着拿五圆的找钱时,看到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子突然叫了声“下雨啦”,然后跑进了对面那家卖豆腐芋头的铺子。紧接着,身穿烹饪服的女人和行人也啪哒啪哒地跑动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细看这四下里突如其来的动静,就听到被倏然而至的大风刮落的草帘子的声音,纸屑和尘埃像怪物般地在路上奔走。不一会儿,随着烁亮的电闪和沉闷的雷声,大滴的雨点落了下来,刚才还是那么晴好的傍晚天气,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多年来,我养成了出门带伞的习惯,不带伞出门是极其少有的。天气再好,总还在梅雨季节中,所以这一天我也带着伞和包袱布出门,所以这会儿我并不吃惊。在伞下边走边静静地看着天空和街上的雨景,冷不防后面有人叫:“老爷,让我在您那儿躲一躲吧,就到前面。”一个脖子雪白的女人钻到伞下来了,她刚梳好的散发着油香的大个岛田发髻上扎着一条长长的银线。我想到刚才走过的路上确有一家开着玻璃门的女子发髻店。 看到她刚梳好的发髻上扎着的银线已经被狂风和大雨弄乱的样子,不免有些可怜,我就把伞伸过去说:“我穿西服,没关系。” 说实在的,在一家家商店的明亮灯光的照射下,我对两人共撑一把伞还有些顾虑呢。 “哎,好好,就在前面不远。”女人抓住伞柄,另一手毅然掀起了衣衫的下摆。 濹东绮谭 三 又是一道炫目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女人夸张地“哟”了一声,拉住想走在她后面的我的手说:“你呀,快点嘛。”她的语调就像跟老熟人说话一样。 “你先走吧,我就在后面跟着。” 走进巷子,每次拐弯时,她都回过头来看我,怕我迷了路。不一会儿,我们走过一座横跨脏水沟的小桥,在一排房屋中的一间挂着遮日草帘子的房前停下。 “哟,您全给淋湿啦!”她收起雨伞,不顾自己身上的雨水,先用手拂去我身上的雨珠。 “这儿就是你的家吗?” “我给您擦擦,请过来吧。” “这是西服,没关系。” “我说了要给您擦擦嘛,我打算好好感谢感谢您哪。” “怎么感谢?” “不管怎么说,您请进屋吧。” 雷声渐渐远去,雨却宛如小石子击落似的更猛了,站在屋檐端头挂着的遮日帘下也无济于事,反弹起来的雨珠向我一味溅来,使我顾不上再多说些什么,跨进屋去了。 屋里竖着一道大阪粗格子隔板,板壁上挂有装饰着小铃儿的缎带门帘,我坐在帘子下的门框上脱鞋时,她用抹布擦脚,然后没把掖起的衣衫下摆放下来就拧亮了里屋的电灯。 “没有别人,请进来吧。” “只有你一人吗?” “是的,昨晚还有一位,现在搬走了。” “你是这儿的主人?” “不,老板住别的地方,不是有个叫玉井馆的曲艺场吗?曲艺场后面还有住处呢,每天夜里十二点他会来查账。” “这么说,你还挺自在。”我在她的劝导下,坐在长火钵的一边,注视着她用半蹲半坐的姿势沏茶。 她的年龄约摸二十四五岁,容貌十分俏丽,长有笔挺鼻梁的圆脸因经常抹白粉而稍稍有些见黑,不过,刚梳过的岛田发髻的发际线还未上移。看她那副乌黑的、尚未失神的眼睛及嘴唇、牙龈的血色就可知道,她的健康还未受到什么损害。 “这一带用井水还是用自来水?”我在喝茶前随意问道。如果对方回答说是井水,我就打算作假装喝茶的样子。 比起花柳病来,我更害怕伤寒一类的传染病,与其说我是身体上不中用,还不如说我是精神上的废人,像花柳病那种病势缓慢的疾患,已不怎么令我这个垂老者担心了。 “洗洗脸吗?自来水那边有。”女人说话的语调极为爽快。 “嗯,待会儿吧。” “请您把上衣脱了,真的全打湿了。” “下得真猛呀。” “比起打雷,我更讨厌闪电。这样下,洗澡也去不成了。您坐会儿不要紧吧。我去洗洗脸,上上晚妆。” 女人抿着嘴,用手纸擦去发际边的油,走到隔板外靠墙壁放着的脸盆前站定。我透过缎带的门帘,望着她露出上半身弯腰洗脸的模样。她身上的肤色比脸上白皙得多,乳房的形状说明她尚未生育过孩子。 “我坐下来,真像个当家人。屋里既有橱子,又有茶具架……” “您打开瞧瞧吧,应该还有芋薯什么的食物吧。” “收拾得挺整洁嘛,火钵中也……佩服!” “每天早晨都要打扫一遍。我虽然待在这种地方,可料理家务还是不错的。” “在这儿很久了吗?” “还只有一年多……” “你到这地方不是第一次了吧。当过艺伎吗?”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知是因舀水声没听见我的问话呢还是故意装聋作哑。她裸着上身坐到镜台前,用带柄梳子拢上鬓发,往肩上扑起白粉来。 “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不需要保密吧。” “是……不过,我不是从东京来的。” “是东京周围吗?” “不是,远得多呢……” “那么,是满洲……” “我在宇都宫待过,衣服都是那时置的,这样的还有好多哪。”说着,她站起来,拿了一件挂在吊衣竿上的底襟带花的衣衫换上,红色格子花纹的衣带在前面打了个大结,与过大的岛田发髻上的银线十分相称。在我看来,她很像一名明治年间的娼妓。这女人边整饰衣领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矮脚食桌上拿起珐琅盘说: “我们有缘结识,您给点喜钱吧。”说着,递给我一支点着了的烟。 我对这个地方的规矩并非一无所知,就说: “五毛吧,茶钱。” “是的,这是按老规矩办事。”她笑着并不缩回伸出的手掌,而是直向我捅过来。 “那么,就一个小时吧。” “真对不起。” “不过,”我拉过她伸出的手,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我可不知道!”她睁大眼睛回瞪了我一眼,说了声“傻瓜”,还在我肩胛上捶了一下。 读过为永春水的小说的人都知道,作者在叙事的同时,常常夹带些自我辩解之辞。他写初恋的姑娘忘记羞涩靠向心上人的情景后就补充道,读者不要通过姑娘那时的表情和话语便断定她是个淫乱的女人,深闺女子打开心扉时的娇艳之态是那些艺伎也及不上的。还有,写到那些已经熟谙此道的妓女偶然遇到小时候相好的男子时,尽管是卖身的,这种时候却也像良家姑娘一样手足无措。这时他又补充说,这是精于此道的人们都知道的情况,并非作者观察不周,请读者以此为念。 我也来学学春水,在这儿加几句多余的话。对于这个初次路遇的女人竟以亲密的态度对待我,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而我只是不加润色地记述这次实地遭遇而已,没有任何的人为雕琢。看到在这暴风骤雨中发生的奇遇,可能有人会嘲笑这又是作者老一套的小说笔法,可我不愿对此有所顾忌而再去特地设置别的场景。由傍晚的阵雨而引起了这天晚上的事,完全像传统所言,是老天安排的,对此,我倒感到十分有趣,想把这一切写出来,所以动笔写了这篇文章。 据说,这条花柳街上的女郎有七八百人,其中梳岛田髻和圆髻的约占十分之一,她们大都穿着装扮成女招待的日本式服装和舞蹈爱好者的西服。我避雨的这户人家的女人属于极少数的旧派,我觉得这适合用陈旧的笔法去表现,我不忍心让事实在我的笔下遭到破坏。 雨还在下。 刚进屋时,雨大得说话时若不稍稍提高嗓门对方就听不见,这会儿,刮到门口的风声和雷声都停止了,只剩下雨点敲击镀锌铁皮屋顶的声音和阵雨落地时的声音。巷子里很长一段时间听不见人声和脚步声了,突然,随着一声尖尖的叫喊传来了木屐的声音。“啊哟哟,不好啦,阿纪,泥鳅在游泳啦!” 女人立刻站起来,从门帘内朝脱鞋的土间望去。“家里还不要紧。沟浜一涨水,总朝这儿流哪。” “雨好像小一些了吧。” “傍晚下大雨,停了也不能走路的,所以,放心多坐些时间吧,我一会儿就吃完饭。” 她从茶具架里取出堆满酱萝卜的小碟子和盛着茶泡饭的饭碗,接着,又取出小钢精锅,揭开盖子闻了闻,放在长火钵上。我一瞅,原来是煮山芋。 “我忘了,还有好东西。”我想起在京桥等待换乘电车的时候买的浅草紫菜,便拿了出来。 “是给夫人买的吧?” “我独身一人,吃的东西得自己买。” “在公寓里和情人一起住吧,嗬嗬嗬嗬。” “要真是那样的话,现在这种时候我就不能在这儿打转转了,即使打雷下雨也得回家。” “那倒是。”她脸上露出一副认为我“言之有理”的神情,掀开热了的锅盖说,“怎么样?一起吃吧。” “我已经吃过了。” “那么只能让您枯坐了。” “你是自己做饭吃吗?” “中午和晚上十二点老板那儿会送来的。” “重新给你倒点茶吧,水已凉了。” “啊,多谢多谢。我说呀,边吃边谈是一种乐趣呢!” “我讨厌一个人吃闷饭。” “对极了!那么,您真是独身一人。怪可怜的。” “你看出来了吗?” “我给您找个好的吧。” 她吃了两碗茶泡饭,显得很兴奋,“呱哒呱哒”地在碗中洗涮筷子,急匆匆地一边敏捷地把碟子、钵子放回茶具架,一边点动着下颚,忍住吃了酱萝卜后的饱嗝。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同时还有“喂,喂”的叫声。 “雨好像停了,过些天我再来吧。” “您一定得来呀,白天我也在的。” 女人看见我开始穿上衣,到我身后为我翻着衣领,脸颊越过我的肩头,贴近着说: “一定要来!” “你这儿叫什么呀?” “我这就给您名片。” 我在穿鞋的时候,她从小窗下堆放的东西中取出三弦拨子形状的名片,只见上面写着“寺岛町七丁目六十一番地(二部)安藤董转雪子”。 “再见!” “路上别耽搁,快回家去吧。” 濹东绮谭 四 小说《失踪》的一节。 种田顺平凭倚着吾妻桥中央处的栏杆,不时望望松屋的钟楼,留神着行人,等待女招待澄子打烊后特地绕道来此会面。 桥上除了流动的出租汽车之外,电车和公共汽车都停止运行了,不过两三天来天气突然大热,只穿一件衬衫纳凉的人以及挎着包袱急急往回走的女招待模样的妇女络绎不绝。种田准备今晚去澄子居住的公寓,然后从容地安排去向。他毫不考虑自己出走后妻子会怎么样,也无暇考虑这些,他只是对这二十年来自己为家庭而牺牲了一生,感到十分痛惜和恼火。 “让您久等啦!”比预想要来得早的澄子匆匆跑来,“我总是走驹形桥的!可是,今天和兼子同路,那姑娘真啰唆。” “电车已经没有了吧。” “步行也只有三站路,到前面叫辆出租汽车吧。” “要有个空房间就好了。” “要是没房间,今晚就在我那儿住一宿得了。” “这行吗?不碍事吗?” “怎么啦?” “日前报纸上不是刊出过这种事的吗?在公寓里被抓获……” “这准是因地方而异的。我那地方很自由呐,左邻右舍都是当女招待和做情妇的。我隔壁那屋,有各种各样的男人登门哪。” 还没走过桥,开来一辆出租车,三角钱就可坐到秋叶神社跟前,他们同意了。 “这一带全变了。电车通到哪儿为止?” “终点站向岛,在秋叶神社前。公共汽车则可直通玉井。” “玉井。是在这个方向吧!” “您倒熟悉。” “去逛过一次,是在五六年前。” “热闹着呢!每天都有夜市,空场上还有杂耍呐。” “是吗?” 种田还在望着路两旁,出租汽车已经很快驶到秋叶神社跟前了。澄子开启车门。 “就停在这儿吧。”她付了车钱,“从这儿转弯。那头有个派出所。” 在神社的石头围墙处拐弯过去,一侧是灯火连成一线的烟花巷子尽头。在骤然显得昏暗的空地一角,吾妻公寓的灯光照在这座水泥建成的方形房子前。澄子开门,走进屋去。标着房间号码的木屐箱里放有草屐,种田也拿起一双草屐。 “得把鞋拿到楼上去,太显眼了。”澄子把自己的拖鞋给种田穿,拎着他的木屐先上了正面的楼梯。 外表的墙壁和窗户看上去是幢洋房,里面却是有细柱的日本式建筑。踏着吱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楼,是走廊,一角有个厨房,一个穿了件衬衣的女人蓬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在用水壶烧开水。 “晚上好。”澄子轻轻招呼一下,用钥匙打开了右边尽头倒数第二间房门。 这是一间六铺席大的房间,地席很脏,一面是壁橱,另一面靠墙有一只柜子,别的墙上挂着宽身单衣和薄纱睡衣。“这里凉快。”澄子打开窗户,在吊着衬裙和布袜的窗口下放好坐垫。 “一个人这样过日子真是自在,结婚太没意思了。” “家里总是叫我回去。不过,已经没用了。” “我要是早一点醒悟过来就好了,现在已经晚了。”种田的视线越过晾在窗口的衬裙,凝视着天空,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给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空房间?” 澄子装着要沏茶,拿着水壶去走廊,和女邻居谈了一会儿,马上回来说: “对面最里边那间屋子空着,可是,今晚事务所的那位大婶不在。” “这么说,今晚没法借宿啰。” “一两夜的话,就住我这儿好啦,只要您不计较。” “我当然没关系,可你呢?”种田瞪大了眼睛。 “我嘛,就睡在这儿。睡到隔壁阿君那儿去也行,只要她的那位男士不来。” “没人上你这儿来吗?” “是的,现在没有。所以我说没关系的。不过,诱惑了先生,真有点不好意思呀。” 种田一声未吭,脸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奇妙神情。 “您有很好的夫人和女儿……” “不,不是那回事。虽然为时已晚,今后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打算分居吗?” “嗯,分居。或许应该说是分离。” “不过,不至于吧,离这一步还远着呢。” “所以,我还在考虑,不管怎么闹都可以。先隐匿一阵,这样就可以找到与之决裂的突破口。澄子,空房间没有着落,给你添些麻烦仍解决不了,所以,我今夜想到别处去住,也可去逛逛玉井。” “先生,我也有话想说,有着不知如何办才好的为难事呢!今晚就别睡了,一起聊聊吧。” “其实,这阵子天也亮得早啦。” “上次我们驱车兜风到横滨,在回来的路上天就亮了。” “你的经历,要是从头说起的话,我想在到我家当女佣之前就受了不少苦吧。之后当了女招待,你还没有讲完呐。” “也许一夜也说不完呢。” “对极了……哈哈哈哈哈。” 寂静无声的二楼上一时传来了男女的说话声,厨房里又响起了水声。看来澄子真的打算谈通宵了,她只解下和服腰带,仔细地折好,又把布袜子放在上面,收进壁橱,然后重新擦了擦矮脚食桌,边沏茶边说: “先生,您认为我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嘛,我想恐怕是向往都市的关系吧。你说呢?” “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很讨厌我父亲干的买卖。” “他干什么?” “什么‘头领’、‘侠客’之类的,反正是暴力集团……”澄子的说话声低了下来。 濹东绮谭 五 出了梅,天气大热。或许是近邻家的门窗一齐打开的缘故,那些在其他季节里听不到的声音骤然钻进耳朵,嘈杂声中最使我感到苦恼的是一板之隔的邻居家的广播。 等到傍晚有些凉意而正要在灯下的书桌旁坐下的时候,如同金属撕裂一般的尖刺声音就搅天大作起来,不过九点决不停歇。这广播声中最使我难受的是用九州方言广播的政论、“浪花节”说书、还有配有西方音乐的朗诵和类似学生演的戏剧。有的人家光听收音机广播还嫌不够,竟然不分昼夜地用留声机放送流行歌曲。为了躲避广播的噪声,每逢夏天,我总是匆匆地吃完晚饭,有时晚饭也到外面去吃,一到六点,准时走出家门。外面并不是听不到广播声,街头人家和商店里发出的声响更为强烈,然而,当这种声响和电车、汽车发出的声响混为一体时,听上去就成了街上的一般噪声。与一人单独坐在书斋里的时候相比,我在街上漫步时反而不介意噪声,自感轻松得多。 由于收音机的干扰,小说《失踪》的草稿随着梅雨季节的结束而停写十多天了,看来我的兴头也将就此消失。 和去年、前年一样,今年夏天,每天太阳尚未落山时我就出了家门,其实并没有什么该去或非去不可的地方。神代帚叶翁(4)在世的时候,我每夜必去银座纳凉,每去一次,都会增添不少情趣。可是,他已经离开人世。对于街头的夜色,我早已腻味了,再加上还发生过使人不敢随意在银座街闲逛的事。一个在大地震前经常出入新桥艺伎家的车夫现在已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地痞流氓,粗看上去他的长相衣着俗不可耐,活像一个行凶剪径的罪犯。他不时在尾张町一带溜达,只要看到过去有点面熟的过客,就会提出让人为难的勒索要求。 有一次在黑泽商店的拐角上我给了他五角钱,这反而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当再索要而得不到时,他便恶声谩骂,我讨厌被众人围观,只得又给他五角钱。我想,被这个人放肆地敲诈酒钱的恐怕不只是我一人。有一天晚上,我骗他到了四辻的派出所,他老早就和当班的警察熟识了,警察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不愿受理。有一天,我还看到他在出云町……不,在七丁目的派出所与警察谈笑风生。也许在警察的眼里,他的来历比我这号人还要清楚些呢。 我决定把散步的地区改到隅田川以东,去找住在河边的那个名叫阿雪的女人,在那儿歇一歇。 连续四五天往返于相同的道路,与一开始相比,走这条起于麻布的远路,渐渐不再感到吃力,在京桥和雷门的换车也已习惯,行动总是先于意识,并不觉得怎样麻烦了。我知道了交通拥挤的时间和线路是每日不同的,只要避开就好,路远还可以利用乘车时间安然读书。 自大正九年戴上老花眼镜后,我就不在电车里看书了,由于往返于至雷门的远道,我决定重新这样做。不过,我没有随手拿报纸、杂志和新刊图书的习惯,第一次打算带书出门的时候,顺手拿了一本依田学海(5)创作的《墨水(6)二十四景》。 长堤横亘,蜿蜒而过三围祠。至长命寺,复折入樱树丛密处。宽永年间德川大猷公放鹰于此。遇腹痛,饮寺井之水而愈。公曰:此真乃长命水也。敢名其井,并及寺号。后有芭蕉居士赏雪佳句,脍炙人口。呜呼,公绝代豪杰,其名震世,宜矣。居士不过一布衣,竟同传后世。盖人全在树立之所何如耳。 我想,这出自先儒之手的文章会使眼前的景致增添几分雅兴吧。 每隔两天,我都要在散步途中买些食品,顺便也买些可送给那女人的礼物。这样做使我仅有的四五次造访,收到了双倍的效果。 我不仅经常买罐头,还一直穿着掉了纽扣的上衣和衬衫。她看到这些,越来越推断我是独居公寓里的单身汉。既然是单身,所以每晚去光顾也就毫不足怪了。她是不可能认为我是因收音机的噪声在家里待不下去,或是因不看戏剧电影没有消磨时光的去处才来的。这种事是无须讲清楚也会自然成章的。然而,她会不会怀疑我的钱的来源呢,我若无其事地向她询问了当地的情况。这时,她摆出一副只要客人当晚付给该付的钱,她便全然不考虑其他事的样子说: “在这种地方,想花钱的花得可厉害了。有的客人会连续待上个把月。” “是吗?”我惊异了,“不到警察署去登记也行吗?要是在吉原那地方呀,立刻就得去申报。” “在这儿嘛,也许有的店家也那么做的。” “老待在这儿的客人是些什么人呀?是小偷?” “是布庄的伙计,最后,店老板跑来把他带走了。” “是携带账款潜逃的?” “是的吧。” “这方面,我是没有问题的。”我说。可是她却露出一副不管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一句也没多问。 不过,我还是明白了这个女人似乎老早就毫无根据地断定了我的职业。 二楼的拉门上贴着不少用四开照片纸大小的半纸(7)刻印的风俗美女画,其中有歌麻吕的《捕鲍鱼》和丰信的《入浴美女》画,我记得自己曾经在《此花》杂志的插图上见过这些画。还有的是从《北斋三册本》、《福德和合人》的画中去掉男人,只留下女人的画。我便详细地向她介绍了这种书的情况。以后,阿雪和客人一起上二楼时曾斜眼瞅见我正在楼下的房间里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于是,她似乎认定我是一个搞地下出版业的人,还提出,下次去的时候要我给她带一本那种书去。 我家里还有些二三十年前收集的书刊,按她的请求,一次我带去了三四本。至此,我的职业不仅被不由分说地定了下来,而且我的“不义之财”出自何方似乎也自然明了了。于是,这女人对我更加推心置腹,全然不把我当做客人对待。 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营生的女人们面对避人耳目、前景暗淡的男子时,既不害怕也不讨嫌,必定产生亲热和爱怜的感情,这种情况想来不必以大量实例进行深刻的阐述。鸭川的艺伎拯救被幕府官吏追逼的志士;寒驿的酒店女招待给蒙混过关的赌徒资助旅费时慷慨不辞;托斯卡(8)为逃窜的贫民不吝周济;三千岁(9)把真正的爱情奉献给无赖汉而毫不后悔。 在这儿,我所担心的只是千万别在这条街的附近或在东武线的电车里碰到哪位文学家或新闻记者,至于其他人,无论在哪儿遇上或被尾随跟踪都无妨。我这个人年少时就受到恪守信条的人的嫌弃,亲戚的孩子也不上我的家门,因此如今一身毫无牵挂。我害怕的只是那些操觚之士。十多年前,银座大街上的酒吧一间间开张时,我曾在那儿喝醉过一回,于是所有的报纸一无例外地对我群起讨伐,昭和四年四月的《文艺春秋》杂志把我当做“不能让其生存”于社会的人施以攻击,当我看到该文中使用的类似“诱拐处女”之类的文字时,心想这也许是企图媾陷我,使我成为一个触犯科条的罪人。倘若让他们探知我悄悄夜渡濹水东游的事,那就更难预测他们要达到何种企图了。这倒是真令人可怕。 不仅每天夜晚上、下电车的时候,只要走进这个地区,在店铺集中、热闹非凡的大街上自不消说,哪怕在巷子小道中,只要人多,走路时就必须注意前后左右。这种心情对于我描写《失踪》主人公种田顺平的遁世境遇大概是一种必要的体验吧。 濹东绮谭 六 我悄悄去河浜边造访的那间住所的地址是寺岛町七丁目六十某号,这个我已经记下了。这幢房子坐落在这个闹市区的西北角上,并不显眼。倘若把这儿比作北里,那么,京町一丁目也就可谓距西河岸最近的地方。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在这儿不妨简略地说说这个闹市的变迁。大正七、八年,浅草观音堂后面的寺院规模一度缩小,辟出一条宽阔的道路。这时候,很早以前建在这一带的鳞次栉比的杨弓场之类的妓馆被命令悉数取缔,迁至现在通行京成公共汽车的大正路两侧一些不定点的地方。之后,从传法院旁边和江川玉乘后面一带被驱赶的妓馆也不断地来到大正路两侧,这条路边几乎成了妓馆麇集的地方。大白天,行人也会被扯住袖子抢掉帽子,所以,警察署严令取缔。这些妓馆又从通车的大街缩进了巷子。在浅草的旧址地区,从凌云阁的后面到公园的北面千束町的巷子里,妓馆老板们千方百计地设法蛰伏下来。但是,由于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妓馆一时销声匿迹,之后又全部逃迁到这一带来了。后来,市区重建后,有些妓馆转而组织了名为“西见番”的艺伎合作社,这一带的繁荣使妓馆越开越兴旺,终于形成了目前这种半永久性的局面。当初与市内的交通只有白髯桥方向的一条通道,因此,到去年京成电车停止运营时止,车站附近是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当昭和五年春天举行都市复兴节时,从吾妻桥到寺岛町又辟通一条直路,市内电车通到秋叶神社前,市营公共汽车的路线也延长了,并在寺岛町七丁目的最边缘处设了车库。与此同时,东武铁道公司在这一闹市区的西南方设了玉井车站。午夜十二点还会有人花上六分钱从雷门搭车而来。这条街的形势已里外翻了个个儿,完全不同了。以往最难找的巷子现在倒成了最易寻找的地方,相反,过去车水马龙的地方如今却成了边缘地带。不过,像银行、邮局、澡堂、曲艺场、电影院、玉井的稻荷神社等处还是像过去一样留在大正路上。在那些被叫做“俚俗广小路”或“改正道路”的新街上,处处可见云集的流动出租汽车和热闹的夜市店铺,这里没有警察派出所,也找不到公共厕所。连如此偏僻的新开发区,随着形势也难免出现盛衰之变,更何况人的一生呢! 河浜边令人倍感亲切的人家——阿雪的家就在这个令人不难想起大正开拓繁荣期的街区一角,它对于我这样一个被时运抛弃的人来说,似乎有着什么不解的机缘。从大正路走进一条巷子,走过竖有标志旗的伏见稻荷神社,再沿着河浜朝巷子更深处走,便是她的家。大街上的收音机和留声机的噪声被那些烟巷的兜风客的脚步声淹没了,听不大见。对于夏季夜晚要躲避广播噪声的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休息场所了。 在这个闹市区,据说妓馆联合会规定从下午四时妓女们坐到窗边时起就禁止开收音机和留声机,也不准弹奏三弦。每逢淅淅沥沥的雨夜,随着深夜的到来,“喂,喂”的招呼声消失了,屋里屋外蚊群的嗡嗡叫声传入耳际,使人不由感到近郊这远离大街的巷子的特有的静寂。这是昔日社会一隅中的一种寂然之情,它不是在现代昭和时期的陋巷、而是在鹤屋南北(10)的狂言剧中才能感觉到的。 总是梳结着岛田髻或者圆髻的阿雪的形象、河浜的污秽和蚊子的叫声,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使得三四十年前那些业已消失的幻影又再现眼前。只要有可能,我真想对这种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幻影幻人说几句明确表示感谢的话。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说台词的艺术家。 阿雪抱着饭桶盛好饭,发出声响吞咽茶泡饭。我借着不明亮的电灯光,在蚊子不停的叫声中久久地凝视着她。这时,我青春时代的那些至亲至爱的女人们的倩影和她们居住的地方历历呈现在眼前。不仅是我的女友,连那些朋友的女友的情况也会回想起来。那时候,把男的叫做“彼氏”、把女的叫做“彼女”,把两人的住处叫做“爱之巢”的说法尚未问世,对熟悉的女人既不称“君”,也不称“你”,只要叫“当家婆”就行,也有丈夫管老婆叫“他妈”,妻子称丈夫为“他爸”的情况。 渡过隅田川东去,河浜边蚊子啮嗡的叫声今天依然如故,它们仍然唱着那反映近郊城镇寂寞冷清气氛的歌谣,这同三十年前不无两样。然而,这十年来,东京话倒是确确实实地变了。 夏日理清地铺,棚壁蚊帐高吊。 室内如炙如烤,哪堪棉帐笼罩。 臭浜边上人家,秋日斜阳毒燎。 寂枯坐把扇摇,团扇折暑难消。 九月织补旧帐,几多洞孔塞牢。 蚊蚋钻出纸篓,依旧狂舞喧嚣。 墙上残蚊雨滴,数数知有多少。 蚊帐将换美酒,只缘晚秋已到。 这是一天晚上,我在阿雪家的饭厅里看到一顶蚊帐时忽然想起的一些旧句。大概是明治四十三、四年的时候吧,当时我的亡友哑哑君(11)同他父母反对的恋人隐居在深川长庆寺的大杂院里,我常去造访,这些俳句就是那时作的。 当天夜里,阿雪突然觉得牙疼。她说刚刚离开窗边去睡觉,这会儿又从蚊帐里爬出来,因为没处可坐,这才和我并排坐在门框上。 “今天比往日晚了,别让人等得太久吧!” 阿雪的话和她的态度都表现出她已推定我的职业是为社会所不允的,于是,她抛弃了狎昵之态,简直有点放肆之嫌了。 “真对不起。是牙痛吗?” “突然疼起来的,疼得眼冒金星。肿起来了吧?”她侧过脸来让我看,“你留下给我看看门吧,我这就去请牙科医生看看。” “就在附近吗?” “就在检查站前面。” “那么说就在公营市场那边啰?” “你这家伙转来转去的,挺熟悉嘛。寻花问柳的行家!” “别打!打坏了,我以后怎么升官发财呀!” “那就拜托你啦,要是等候时间太久我就回来。” “你的意思是……是要让我在你蚊帐外干耗着喽,真没办法。” 随着阿雪的说话越来越鄙俗,我也变得粗俗起来,采用与其相适应的言词,这倒并不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无论何处何人,我决定在与现代人的接触时,就像到外国去说外文时一样,与对方操同样的语言。如果对方说“俺的家乡”,我马上就用“俺”来替代“我”。说到这儿稍稍岔开一点去,我觉得与现代人交际的时候学习口语容易,而书信往来却颇为困难。尤其是给女人回信时要把“我”、“但是”都口语化。此外,凡事总要加上“性”,什么“必然性”啦、“重大性”啦,这些和模仿随口的玩笑话不同,真要把它形诸笔墨时,会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之情。从前恋爱的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后悔。有一天,我正好在晾晒东西哩,看到一封柳桥妓女——向岛小梅家乡的女人所写的旧信。因为当时写信非得用书信体,所以那时候的女人只要研墨动笔,即便不识字,也会自然地想起那书信体文字的腔调吧。我顾不得他人的嗤笑,把她的信抄录在此。 冒昧折简,不胜惶恐。自前一别,疏于问候,冀恕不敬之罪也。蜗居促狭,近迁新寓,在蜗居之右也,特此奉告。妾委实难以启齿,然跂望拜见一面有事相告,亟望拨冗光临,妾扫榻恭候也。心盼之甚切而无以遣怀,寄语寥寥,情愫殷殷。 竹屋渡口有一名之曰都汤之澡堂,便中烦请到蔬菜店一问。倘若天气尚可而又有闲暇,哑哑先生亦当应邀同行前往沟渠处。上午即来,何如?顺询。此信不必回复。一哂。 信中的“迁居”一词的发音误写,“上午”一词的发音也拼错,其实这都是东京下町地区(12)的方言。如今,竹屋渡口和枕桥渡口一起被废除了,连遗址都没留下。为了缅怀青春的遗迹,我该到何处去寻觅它们呢? 濹东绮谭 七 阿雪走后,我坐在半放下的蚊帐下摆处,独自驱赶着蚊子,并不时注意着长火钵中的炭火和水壶。无论多么炎热的夜晚,这个地区的习惯做法是,按照客人进门的信号从下面送茶上楼,所以哪一家也不会断火断茶。 “喂!喂!”有人小声叫着并敲击窗户。 我想,来者或许是个熟门熟路的常客吧,是去开门呢,还是不去?正当我在观察时,屋外那个男子从窗口伸进手来,拉开门闩开门走了进来。他身穿发白的上衣,束着布条腰带,土里土气的脸上留着胡子,年龄五十岁上下,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我看到他这模样和长相,立刻推测到他可能是阿雪的雇主,于是不等对方开腔便说: “阿雪说是去找医生治病。刚才我在客厅遇见过她。” 这位像是雇主的人似乎已经知道此事,他说:“马上就会回来的吧,请稍候。”他对我在这儿丝毫不感到奇怪,打开了包袱,拿出一只铝制小锅放进了茶具柜。看到他带来了夜宵家常菜,便可断定此人定是老板无疑。 “阿雪一直挺忙的,真不错呀。” 我觉得应该说几句好话来替代问候才这么说的。 “对不起,您说什么呀?”老板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似乎在说这真叫我不好回答。他看了看火钵里的火势和开水的情况,却不从正面对我的脸看上一眼,只是把脸撇向一边,像是要回避与我对谈似的。我也只得那样沉默着。 这种人家的老板和游客的会面,往往双方都很窘迫。出租客厅(13)、会客茶馆(14)以及艺伎馆的老板同客人的会面情况也一样,他们之间的对谈,必定是以艺伎为中心,总是发生在极不愉快的纠纷之时,不然的话就决无对谈的必要了。 阿雪常在店门口点的蚊香,今夜似乎一次也不曾点燃过,屋里嗡嗡直叫的蚊子不仅叮咬人的面部,还直想往嘴里飞,按说对此应十分熟悉的老板坐了一阵之后也忍受不住,动手拧动将屋子分成两半的隔门边的电扇开关,可是,电扇并未转动,看来是坏了。好不容易从火钵的抽屉里找出一点零星的蚊香时,我们俩竟不由地对视了一下,好像定了心,我连忙趁机说: “今年蚊子到处都很猖獗,热也热得特别。” “是嘛。这儿原来是块填筑地,大概是由于没好好垫高的缘故吧。”主人终于勉强开口了。 “不过,道路已经铺得不错了。首先,行路是方便了。” “可是,动不动就有规则,也很麻烦呀。” “是啊,两三年前走过这儿连帽子也会被抢走的。” “那时呀,连我们这些开店的也为难啊,有事也走不过去。对那些女人们作了规定,但又不能盯着她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所以没办法就采取了罚款的措施,如果发现她们在店外拉客就罚款四十二圆,另外,到公园附近去拉客也算违反规定。” “那也得罚款吗?” “是的。” “那得罚多少?” 我想拐弯抹角地向他了解这个地方的一些情况,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外叫了声“安藤”,接着从窗口塞进一张纸条后走了。与此同时,阿雪也回来了,她拿起那张纸条,放在火盆的抽屉板上。我偷偷斜眼一望,只见那是一张油印的搜捕强盗犯的通缉令。 阿雪对那张东西不屑一顾。“老板,医生说我这牙明儿个非拔不可。”她朝着老板张开了嘴。 “那么,今晚夜宵就不需要了吧。”老板说着,便站起身来。我掏出钱来递给阿雪,故意让他也能看到,然后,独自先上了楼。 二楼一个有窗户的三铺席大的房间里放了一张矮脚食桌,此外,只有两间六铺席和四铺席半大的屋子。看来,这儿原来只是一大间,后来才隔成里外两间的,下面只有一间饭厅,既没有厨房,也没有后门,上下靠扶梯连接二楼。四铺席半那间屋的墙壁是一张糊有墙纸的薄薄的木板,里间屋里的声响和说话声,外面听得真真切切。我经常装聋作哑、哑然失笑。 “又是这种地方,多热啊!” 阿雪一上楼,立刻走到有窗户的三铺席大的屋子里,把已经褪色的印花布窗帘扒到一边说:“请上这儿来吧,好风。哟,又闪电了。” “比刚才稍微凉快些了。的确,凉风习习呀。” 窗口的正下方被楼下遮阴用的草帘子挡住了视线,出乎意料,在这个窗口可以远远望见巷子一带的情景——河浜对面住房二楼窗口边的女人的相貌;下面来来往往的人影……屋顶上面的天空呈铅色,云层沉重地低垂着,看不到星星。大街上的霓虹灯微微染红了半壁天空,使这闷热的夜更加闷热了。阿雪取过一个坐垫,放在窗槛上,然后坐了上去,注视着天空。“我说你呀!”她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如果我还清了账,你肯娶我作妻吗?” “我这号人,能有啥用濹。” “你是说自己没资格讨老婆吗?” “要是没有让她吃饱的能力,那有什么资格。” 阿雪不吭声了,巷子里传来维龙的歌曲,阿雪也跟着用鼻子哼唱起来,我正要若无其事地看看她的表情,她突然站了起来,似乎要故意避开我的目光似的。她伸出一只手去抓住窗柱,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要是再年轻十岁的话……”我坐在矮脚食桌前点燃了香烟。 “你,到底多少岁数?” 我仰望着朝我回过头来的阿雪,看到她那个常挂在脸上的酒窝,不知为什么,我放心了。 “马上要六十了。” “老板也六十岁,还挺结实的。”阿雪专注地端详着我的脸。 “你呀,还不到四十,三十七八岁吧。” “我是父亲的小老婆所生,所以看不出年龄。” “四十岁也看不上,特别是你的头发。” “要是四十岁那该是明治三十一年出生的。” “你看我的岁数呢?” “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不过,可能有二十四了吧。” “你呀,嘴太甜可不行!我二十六岁。” “阿雪,你说你曾经当过宇都宫的艺伎吧。” “是的。” “那又为什么到这儿来呢?是因为很熟悉这一带的情况?” “我在东京待过一段时间。” “是为了挣钱吗?” “那倒不至于……老爷得病死了,为此稍稍……” “刚来不熟悉的时候,吃惊不小吧。这儿与艺伎的做法大不相同。” “那也不见得。当初我是知道这儿的情况才来的。指望靠当艺伎来还清借款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再说既然……干这种营生,还是多挣上几个钱为好。” “能想到这一点真了不起!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当艺伎的那阵,妓院的一位阿姐的熟人是在这一带营生的,我听她说过!” “即便如此,还是很了不起。年限一满,你就可以单独干了,赚的钱,尽量多留下些吧。” “我这样的年龄最好去干侍候人的工作。不过,将来的事现在是不知道的,你说呢?” 脸被她的目光直射着,我再次奇妙地感到不安。尽管觉得恐怕不至于,但是,我就像自己的槽牙咬住了东西一样说不出话来,这回轮到我想转过脸去望天了。 大街上的霓虹灯映亮的天边,从刚才起就一亮一亮地闪电。这会儿,闪电已强烈地射向人们的视界,不过,雷声倒没听见。凉风也顿时无影无踪,黄昏时分的闷热又重新袭来。 “好像马上要下阵雨了。” “你呀。上次我从理发店回来……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月啦。” 传入我耳中的“已经快有三个月啦”这句话的“啦”字尾音拖长了,这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无限的深情,仿佛要我去回想一下遥远的过去。要是用“已经三个月”或者“已有三个月”等肯定的语气,那么也许听上去只是平平常常的谈话,可是用这个拖长的“啦”字,与其说这是表示感叹还不如说是为了催促我给她答复而故意用的,所以,我连“是的……”这一应答也咽进了喉咙,只好用目光来回答她。 阿雪每夜接客,接待了无数个到巷子里来的男人,可不知什么缘故,莫非她还没忘记初次遇见我那天的事?对我来说,总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她回忆那天初次见面,无非是为了通过回忆往事,使自己的心情愉快起来。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地方的女人会把我这样的老人的年龄只看成四十左右,而且还会产生爱恋之情,抑或是与这种恋情相近的温柔的感情。 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来此地,正如前面几次记述的那样,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的——为创作小说《失踪》的实地观察;为逃避收音机的噪声;表示对银座丸之内那种首都重要闹市区的厌恶;还有一些其他的理由。不过,这些都不是非向女人诉说不可的事。其实,我只不过把阿雪家当做夜间散步过程中的一个休息场所,因出于方便起见,便随口扯了个谎。我并不是故意想欺骗她,只是一开始就没去纠正她的误会,因而以自己即兴的举动和话语进一步加深了她的误会,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唯有这点责任是难以逃脱的吧。 我这个人不仅在东京,即便是在西方国家里,除了花街柳巷,对社会的其他地方真可谓一无所知。原因嘛,我不想在这儿叙述,也没有必要叙述。倘若有哪位好奇者想了解我这独来独往的人的底细,那么只要去读一读我中年时代写下的对谈《正午过后》、随笔《妾宅》、小说《做不完的梦》之类的俗不可耐的文章便可想而知了。然而,我那些文章写得不仅颇为拙劣,而且絮叨啰唆,要整篇读完也麻烦。所以,我不妨在这儿摘抄《做不完的梦》中的一节吧。 他之所以有精力十年如一日地出入于花街柳巷,是因为他深知那儿是邪恶的、黑暗的街巷。因此,倘若社会像赞扬忠臣孝子一样去赞美放荡不羁者,那么他即使把房产白送他人之手也不想听到这种赞扬之声。对名正言顺的妻女们伪善的虚荣心和开明社会中的诈骗活动的义愤成了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邪恶、黑暗街巷的唯一的推动力。换言之,比起到人称之为洁白的墙壁上去寻找种种肮脏的污点来,他更喜欢去发现被抛弃的破衣碎布上的美丽针迹。正如正义的宫殿里常常落有小鸟和老鼠的臭粪一样,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反而多得随手可摘。 读过这段话的人对于我不怕与生活在河浜的臭气和嗡嗡蚊叫声中的女人们深交,不畏丑陋,甚至在与她们见面之前就怀有好感的原因,大概可以有所推测吧。 为了和她们成为好朋友——至少为了不让她们对我敬而远之,我想,还是把现在的身份隐瞒起来的好,如果她们被告知了我的身份而觉得我不应流连于这种地方的话,我将会十分难受的。我想尽量避免让她们产生这样的误解——我像看戏一样为能居高临下地观察她们不幸的生活而高兴,为此,也只有隐匿自己的身份才行。 已经有实例可说明人家会告诫我不该来这种地方。有一天夜里,在改正路尽头处的市营公共汽车停车场边,我被巡警叫住并受到讯问。我不喜欢由自己去通报什么“文学家”、“作家”等头衔,更讨厌别人这样看待我,所以对巡警的提问一如平时那样回答说是无业游民。巡警脱下我的上衣,检查我随身所带的物品。平时夜间外出,为了应付被怀疑时的讯问,我总是把图章、印章证明和户籍抄本放在衣袋里,还有一个纸袋里装着翌日早晨需付给木工、花木店和旧书店的现金计三四百圆。巡警见了好像大吃一惊,突然管我叫资本家,他说:“这种地方可不是您这样的资本家可来的地方。快回去吧,发生了什么差错可不好,要来的话请改日再来吧。”他见我还在磨磨蹭蹭的,干脆举手拦了辆流动出租汽车,还特地为我打开了车门。 我无可奈何地坐上汽车从改正路到环形路绕了个圈子,也就是在迷宫(15)外围绕了一圈,到伏见稻荷神社的巷口附近下了车。从那以后,我买了张地图,深夜时避免从派出所门前走过。 对于刚才阿雪以一种感慨的语调提到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我一时难于找到适当的答词,便又掏出烟卷,真想让烟雾把自己的脸笼罩起来。阿雪那双乌黑的眸子一直凝视着我。 “你呀,和他真像!那天晚上看到你的背影,真让我吓了一跳……” “是嘛,有的人乍看上去是和别人很像的。”我竭力掩饰着松了一口气的心情,又问,“我像谁,像你家去世的老爷吗?” “哪里!那是我刚当艺伎的时候……当时曾想,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去死。” “只要死心塌地地恋上了,有一个时期谁都会产生那种心情的……” “你也有过?你这种人,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看我很冷静吧。不过人不可貌相嘛。我可不是像你小看的那种人。” 阿雪只是绽开那只酒窝勉强地露出一个笑脸,什么也没再说。她的那只酒窝生在下唇嘴角的右侧,自然地深陷着,使阿雪的脸始终像少女那样天真烂漫。但是,只有这天夜晚,她的酒窝像是硬做出来似的,看上去充满着难以描绘的寂寞。为了改变这种尴尬场面,我说: “你的牙不疼了吗?” “不疼了,刚才打了针,已经没事了。” 接下去,话头又断了。幸好这时有位像是老主顾的嫖客敲响了店门,阿雪突然站起来,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通过围墙壁向下张望。 “哟,是阿竹啊,请上来吧。” 她跑下楼去,我也跟在她后面下了楼,在厕所里躲了一会儿,待客人上楼后,不声不响地走出门去。 濹东绮谭 八 看样子要下的阵雨始终没下,我惧怕烟火不断的饭厅里的闷热和蚊群,便到屋外走了一时,回去似乎还嫌太早,于是又穿过沿河的巷子,来到同样架有木板桥的外街巷。街巷的两边尽是庙会时商人摆设的摊头,所以,这条本来就不通车的小街显得更加狭窄。行人们挤挤挨挨地走着,木板桥右侧的一角有个十字路口,路口有家马肉店。十字路口的对面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曹洞宗东清寺”,还有玉井稻荷神社前的牌坊和公用电话。我想起曾听阿雪说过这个稻荷神社的庙会日是每月的初二和二十两天,碰到庙会日的晚上,只有外面是热闹的,巷子里反而客人极少。因此,窗内的妓女们管这两天叫“贫穷稻荷日”。于是,我也挤进人流,想到一次都未参拜过的寺庙处转转。 前面忘了交代,由于每天晚上我必到这个闹市来散步,身心都习惯了,我就模仿着这一带逛夜市的游人的风俗,每次出去都改换装束,也并不费多大的事——将翻领条纹白衬衫的领口纽扣解开敞着,把西装上衣提在手里不穿,不戴帽子,头发不加梳理任其蓬乱,尽量挑那些膝盖和屁股处磨破的旧裤子穿,不穿鞋,找那些后跟磨平的旧木屐穿,专抽日本产的“金蝙蝠”牌卷烟,等等等等,所以很省事。也就是说,只要脱下在书斋里和迎客时穿的服装,换上打扫院子和扫除时穿的衣服,穿上女佣的旧木屐就万事大吉了。 如果穿着旧衣旧木屐,再找出旧手巾用极其土俗的扎法缠在头上,那么南到砂町,北从千住到葛西金町一带,就不必担心路人回过头来瞅你的脸,人家会把你看做一个外出买东西的本街街坊,可以尽管放心地随意走进小街和巷子。这种很不像样的打扮可在“怠倦之时登上凉快的二楼”,在东京酷暑难忍的时节尤为合适。倘若打扮成“朦胧一圆出租汽车”(16)司机那样的模样,那么无论是在路上还是电车里,只要愿意就可随口飞痰,烟蒂、火柴梗、纸屑、香蕉皮也可随手丢弃;在公园里则又可任意在长凳和草地上呈大字躺着睡觉,或者打鼾,或者哼哼浪花小调。所以,这种打扮不仅和气候吻合,和东京城的建筑物也颇为协调,穿上后令人产生一种复兴都市居民才有的心境。 关于女人们只穿一条名为“睡裙”的亵衣出门上街的奇风,我的朋友佐藤慵斋君的文集所收的文章中已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言。 我光脚穿着尚未穿惯的旧木屐,走路时十分当心不被东西绊倒,不让别人踩伤,在人流中走到对面一条巷子尽头处的稻荷神社参拜。这里仍然摆满夜市摊,在寺庙旁稍开阔的空地上,花木店摆满了蔷薇、百合和夏菊花盆,竟然作成了一个花坛。我看到东清寺本堂建立时捐款者们的姓名牌在空地一角像板墙一样地排立着。要是这个寺庙不烧毁的话,也许人们就会明白它也像玉井的稻荷神社一样是从别处迁来的吧。 我买了一盆石竹花,穿过别的巷子,走到来时走的大正路上。再往前走一点,右边有一个派出所。今天夜晚我的装束和这一带的居民完全一样,手里还拿了一盆花,想来不要紧。不过,想到一旦碰上便无法回避,我又折回去,拐进路口有酒店和水果店的那条街。 这条街的并排开设的商店后面一带的巷子就是所谓“第一部”的迷宫。那条可以通往阿雪家所在的“第二部”的河浜,突然出现在第一部尽头的道旁,从一家挂着布门帘的“中岛汤”澡堂子前面流过,再往前就隐没在许可地区外黑漆漆的一片大杂院之中。这条河浜比过去环绕北廓地区的铁浆浜看上去更肮脏。想到过去在寺田町还是一片田园的时候,这条河浜曾经是条清清小河,水草花上停留着蜻蜓,我不由产生了一种老人不该有的伤感。庙会时,做生意的摊位是不会摆到这条街上来的。我来到高处亮着“九州亭”霓虹灯的中国饭馆跟前,看到奔驰在改正路上的汽车灯光,听到留声机中播放的音乐。 手中的花盆很沉,所以我没朝改正路方向去,而是在九州亭的拐角上向右拐了弯。这条路最繁华最狭窄的街道右侧隐藏着迷宫的一部和二部,左侧埋伏着三部的一个区域,街上有绸缎店、女用西服店和西餐馆,还有邮筒。阿雪去理发店做头发回来遇上阵雨就是在那个邮筒跟前钻进我伞下的。 刚才阿雪半开玩笑似的微微露出一点感情的端倪时,我心中产生的不安尚未完全消除……我对阿雪的底细几乎一无所知。她是说过曾干过一阵艺伎,可是看上去她连长歌和清元也不知道,所以她的话不足为信。最初的印象使我无端觉得她是吉原或洲崎一带家境不很糟的人家的私娼,不想果然看准了。 她的言谈之中听不出半点地方方言,她的脸相和周身肤色又长得很美,这可以证明她并非东京或东京附近出生的女人,我认为她是从遥远的外省移居东京的人的后裔。她性格活泼,并不为自己现在的境遇感到悲伤,相反倒是精力充沛、富有才智,似乎正以迄今为止的经历为资本,在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呢。她对我随心所欲的说话也毫不怀疑地聆听,对于男人的感情,从她的态度看,便可知道她还没有完全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只要将阿雪与银座、上野一带那些长年混迹于各咖啡馆里的女招待们作一比较,便使我觉得像阿雪这样的女人可以说是正直和纯朴的,也可以说她对生活还有不少认真之处。 偶尔将银座一带的女招待和寻常巷陌里的私娼作一比较,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喜欢后者,和她们还有共同相通的人情可叙。从街道的景致来看,我又将两处作了比较,后者并不以浅薄的外观美为荣,不会有什么因徒有其表而使人产生不快的事发生。虽说路旁都并排开设着摊棚店铺,但是这儿看不到醉汉三五成群地结伙而行,在银座那儿视为寻常事情的头破血流的殴斗这儿几乎看不见。那些衣冠楚楚、却难以相信他有与其装束适称的职业的中年人,多凶神恶煞,他们肆无忌惮地晃荡、挥舞拐杖,哼唱歌曲,对路过的女子恶言相骂,这也是除了银座之外的大街上所看不到的情景吧。然而穿一双旧木屐和一条旧裤子来到这个近郊,即便在人多杂乱的夜晚,也比去银座的小街来得安全,到处绕道的麻烦事也很少发生。 这条有邮筒的热闹的小街以绸缎店附近的灯光最亮,再往前便渐渐地冷清了,这儿的米店、蔬菜店、鱼糕店特别引人注目。接着我来到木材店堆放木材的地方,这儿我来过几次已经熟悉,脚步不等大脑指挥,马上朝自行车寄放处和五金店之间的巷头走去。 一走进这条巷子就能看到伏见稻荷神社那面肮脏的旗帜,看来,那些专逛妓院区不登楼的看客们还没发现这条路,进出的人比其他巷子少得多。我以此为幸,经常从这条巷口悄悄走进巷子。街面房子的后面栽种着许多长势繁茂的无花果,河浜边的栅栏上爬满了葡萄藤。我一边回头望着与周围气氛颇不协调的风景,一边窥视着阿雪家的窗口。 二楼的客人好像还在,窗帘上印着灯影,下面的窗口敞开着,街面上的收音机这会儿似乎关闭了。我把在庙会上买的花盆从窗口悄悄地放进去,这天夜晚就此结束,我朝白髯桥方向走去。后面驶来了一辆开往浅草去的京成线公共汽车,我搞不清车站设在何处,一个劲地走着想找到车站,一会儿便看到前方大桥上闪烁的灯光。 我从今年夏天开始起草的小说《失踪》至今尚未写成。想到今天夜里阿雪说的“已经有三个月啦”这句话,我觉得自己起稿的日期比这还要来得早些。小说稿的最后一章,我想以种田顺平因为租的房间闷热,在某日夜晚带着同住的女招待澄子到白髯桥上纳凉,并商量今后的事作结束,所以我没有在河堤上拐弯,而是直接上桥凭栏观察。 最初在确定《失踪》的构思时,我打算让年方二十四岁的女招待和五十一岁的种田两人轻易地结合起来,随着写作的深入,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自然,因此在炎热季节到来的同时,也就停笔中止了写作。 现在我倚着桥上的栏杆,听着从河流下游方向的公园里传来的集体舞的音乐和歌声,又想起刚才阿雪凭窗说“已经有三个月啦”这句话时的语调和表情,顿时感到澄子和种田的结合并不勉强,不会让人当做是作者随意想象编造出来的角色加以摈弃,我觉得一开始定下的构思写到一半改变反而会使整篇小说变得不伦不类。 我在雷门雇了流动出租汽车回到家里,和往常一样洗了脸梳理好头发,马上点燃了砚台边香炉中的香,然后重新读起搁浅的小说稿的最后一章。 “那儿看得见的,是什么呀?是工厂?” “是煤气公司还是别的什么公司吧。据说那一带过去是景致很美的地方。我是从小说里知道的。” “过去看看吧,时间还不晚。” “过了桥就有个派出所呀!” “是嘛。那么往回走吧。我们就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处处避人耳目。” “你呀,别这样……大声好吗?” “……” “说不定让什么人听去了呢……” “是啊。不过这样躲躲闪闪的生活我还是第一次领教,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以忘怀的感受呀。” “不是有一首歌曲叫做《远离红尘》吗……隐居深山。” “阿澄,我觉得从昨夜起我突然变得年轻了,只有昨夜我活得才有意义。”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悲观可不行哪。” “说得对极了。不过,我不论做什么都显得老了,不久就会被抛弃的。” “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没必要去考虑这些事吗?我不马上也快三十了!想做的事我已经做了,今后我要认认真真地工作。” “那么,你真打算开蒟蒻豆腐杂烩店?” “明天一早阿照会来,我想把手头的钱交给他。所以,你的钱暂时放着别花,好吗?就像昨夜我跟你说的那样做才好。” “可是,这样的话……” “没关系,这样好!你这儿有点积蓄,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我这儿的钱都拿出去一次性投资,我想就可得到种种权利,无论什么办法也没这个办法合算。” “这个叫阿照的人靠得住吗?这可是关系到钱的事情啊。” “这个没关系,那孩子是个有钱人,反正他有人称之为玉井贵族老爷的人作后台。” “他又是什么人呢?” “是在玉井开了好几家店铺和妓院的人,已经快七十啦,精力充沛哟!那老头,是个来咖啡店的常客。” “哼。” “那老头曾对我说是否要开店,要干的话得快点,就经营他的店。阿照跟老板说了,娼家和妓女都给介绍好的。可是,当时我只有一个人,没人商量,我又不能自己去干,所以我想搞个一个人可干的杂烩店或饮食亭才行。” “是这样,所以你才选择了那块地方吗?” “阿照还让他母亲放高利贷呢。” “是个实业家啊。” “他是个不肯吃亏的人,不过还不至于骗人。” …… 濹东绮谭 九 快到九月半,暑热不仅丝毫未见减弱,好像反而比八月中旬还要厉害些,唯有阵风掀动门帘时才会发出秋意来临的声响。可是,连续好几天,一到傍晚时分风就突然停止,就像关西的城镇一样,夜越深越闷热。 我又是写稿,又是晾藏书,显得格外忙,连续三天没有出门。 用夏末的阳光晾晾藏书,在初冬风儿停歇的午后焚烧庭院的落叶是我独居生涯中最快乐的事情。晾书可以看到那些束之高阁已久的书籍,可以回想当初熟读它们时的情景,从而了解时势的变迁和兴趣的变化;焚烧落叶的乐趣则可以使人暂时忘却自己身处市井这一事实。 为防虫蛀而翻晾旧书的工作终于结束了,这天刚吃罢晚饭,我又穿上往日常穿的旧裤子和旧木屐出门了,门柱上已点亮了灯。尽管炎热的傍晚没有一丝风,可是,不知何时起白天已经大大缩短,简直令人惊讶。 虽说在家只有三天,可是到外面一看,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有些非去不可的地方似乎已经许久没去,我想多少节约一些路上的时间,便从京桥的电车车站处乘上了地铁。从年轻时起,我对去花街柳巷已习以为常,不过,去拜访一名妓女竟会有如此急不可待的心情,这倒是三十年来的记忆中所不曾有过的,这决不是什么夸张。在雷门,我又雇了出租汽车,不一会儿来到常来的巷口,又望见伏见稻荷神社了。我忽然发现那四五面肮脏的慰佛用的旗帜全都换成了新的,红色的不见了,全都变成了白色。还是那条河浜边,那些无花果和葡萄叶的浓绿稍稍退了颜色,这一切告诉人们,无论现在有多热,这条被社会遗忘的小巷中的秋意还是不知不觉地一天天浓郁起来。 总是坐在窗口的阿雪,今夜没梳往日的岛田式发髻,而是改成了一种经过精心梳理的倒银杏式的“牡丹”发髻,所以从这儿看过去她的脸似乎变了。我纳闷地走近屋子,阿雪十分急切地打开门,重重地叫了声“你呀”,然后又急忙压低嗓门说:“真让人担心!不过,总算还好。” 一开始,我难以理解她说的意思,木屐也没脱就在房门口坐了下来。 “报上登出来啦!和你稍有不同,我估摸着或许不是你,不过,我还是挺担心的。” “是这样啊。”我这才明白她的所指,也马上压低嗓门说,“我是不会把这种事搞糟的,始终很留神呐。” “这是怎么搞的,见了面就无所谓了。可是该来的人不来,总觉得怪寂寞的。” “不过,阿雪不还是照样很忙吗?” “大热天你是知道的!不管你说我怎么忙。” “今年可真是,老这么热。”我这么说的时候,阿雪说:“请别动。”说着,用手掌摁住了叮在我额头上的蚊子。 屋里的蚊子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它们刺人的针也更粗、更尖了。阿雪用擤鼻涕纸擦去我额上和自己手上的血迹,说:“瞧,这么多。”她把纸上的血迹让我看,然后又将它揉成一团。 “这些蚊子可能要到年底才会消失吧。” “是啊,去年酉市时节好像还有。” “蚊子还有一段时间可猖獗吧?”我发现毕竟时代不同了,便问,“这一带也有到吉原那儿去的吗?” “是的。”这时阿雪听到叮铃叮铃的铃铛声,起身走到窗边。 “阿兼,我在这儿。还愣什么呀?替我去买两份冰圆子……再顺便买些蚊香来。好孩子。” 她就此坐在窗边,那些专逛妓院区的观光客谑笑挑逗她,她也予以回敬,在这期间,她不时也对坐在用大阪式格子门隔开的后屋里的我说上几句。那个开冰店的人说声“让你们久等了”,然后送来了阿雪所要的东西。 “你嘛,圆子总还是吃的吧。今天我请客。” “这个,你记得还真牢呀……” “记得很牢,我的记性不坏吧。所以呀,你就不要去别处寻花问柳了。” “我不到这儿来,你就认为我去了别处,真没办法。” “男人大都是这样的。” “汤圆要哽住咽喉的,咱们吃的时候还是别争了。” “我不知道。”阿雪故意把汤匙弄出声响,将隆起的冰戳碎。在窗口张望的观光客说:“你好,阿姐,在吃好东西嘛。” “给你来一个吧,张开嘴来。” “是氰化钾吧,我还舍不得这条命哪!” “穷光蛋,尽说些丧气话。” “胡说些什么呀,臭浜蚊女郎。”那人说完就走了,阿雪也不甘示弱地回敬: “哼,垃圾鬼!” “哈哈哈哈。”后面来的观光客又笑着走了过去。 阿雪勺了一匙冰放进嘴里。她望着窗外,无意识而有节奏地喊道:“停一停,停一停,老爷们。”这时,只要有人停下脚步往里张望,她就娇滴滴地说:“是您吗?快请进来吧,刚刚开张呢。来吧,请进。”有时,她又因人而异地摆出一副十分大度的模样说:“是啊,没关系的,请进来吧,要是不满意再走也没关系。”她和嫖客戏谑了一阵,结果,这个客人也没进屋就走了。阿雪并没有露出半点无聊的神情,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从融化了的冰水中捞出吃剩的汤圆,大口大口地吞吃着,还抽起烟来。 我在记述阿雪性格的时候,已经把她说成一个开朗的女人,还说她对自己的境遇并不怎么感到悲哀。这无疑是我坐在饭厅的一角,一边用一把破扇子尽可能不出声地驱赶蚊子,一边透过门帘观察阿雪坐在店头的模样时的一种推测。这种推测也许是停留在表面上的,可能只是她为人的一面而已。 然而,这儿发生过的事可以断言我的判断并没有什么错,不管阿雪的性格如何,窗外的过路人和窗内的阿雪之间,似乎有一缕可以合并的细线连接着。在我的眼里,阿雪是个开朗的女人,她并不为自己的境遇而悲伤。倘若我的这一看法纯属谬误,那么,我想这样解释,这种谬误产生于那缕合成一股的细线。窗外是大众,也就是社会,窗内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任何使双方明显对立的因素。这究竟是何原因呢?这是因为阿雪还年轻,尚未失却世上凡人的感情,她坐在窗边虽然身体变得下贱,但是心底还是蕴藏着自己的人格,而从她的窗口走过的人则大都一走进这个街巷便拉去了假面,卸下了矜持、风雅的架子。 我在年轻时就涉足脂粉街巷,至今不以为非。有时,我也为之动情,想满足她们的愿望娶入家中让其料理家务,然而最终都失败了。她们一旦改变境遇,便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下贱的,于是便蜕变成为不可救药的懒妇,或者变成难以控制的悍妇。 阿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起了凭借我的力量而一改自己境遇的念头,她也想变成懒妇或悍妇吧。要想使阿雪的后半生既不成为懒妇也不成为悍妇,真正成为一个幸福家庭中的主妇,恐怕不是我这个只有许多失败教训的人能够胜任的,非得由前途远大的人来承担不可。然而,现在即使我把这个道理说出来,阿雪也决不会明白,她只看到了我双重人格中的一面,我要把阿雪尚未窥见的另一面也暴露在她眼前,让她清楚我的不足之处是容易的。我之所以明知这一点还在犹豫不决是因为还有于心不忍之处,这倒并不是要庇护自己,我担心的是,一旦阿雪觉察到自己对我的误解时,一定会极其失望、极其悲伤的。 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那令人怀恋的幻影。久置在桌上的一部手稿要是没有阿雪对我的倾心——起码说,如果她没有这种念头的话,那么一定早就被我撕碎抛弃了。阿雪是一位不可名状的激励者,她使被社会抛弃了的一个老作家完成了或许是属于他的最后一本书的手稿。我看见她就想衷心地向她道谢。从最终结果来看,是我欺骗了这位涉世不深的女子,不仅狎玩了她的身体,还玩弄了她的真实感情。我想对这难以赦免的罪恶深表歉意,尽管心里一直这样想着,却为怎么也做不到而感到可悲。 听到当天晚上阿雪在窗口所说的话,我感到自己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现在,为了避免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见面,眼下分手可使阿雪心中不感到那么深切地悲哀和失望吧。我还没有问过阿雪的真名和她的身世,她也没有遇到过向我讲述这一切的机会。今天夜晚,我们俩处在自然分手之际,若再错过这个机会,无法挽救的悲伤一定会充塞我的心灵。随着夜越来越深,这种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强烈起来。 不知何时突然起了风,它从大街上刮进巷子,东碰西撞,最后从小窗户里闯进家来,踢动了带着响铃的门帘。我那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心情,被门帘上的铃声骚扰得更不安宁。这种铃声同卖风铃的人从棂格窗外经过时发出的铃声不同,是除了这块天地之外的地方绝对听不到的。从夏末到秋季持续不断的酷热使我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种铃声,正因为如此,现在它的响声使我深切地感觉到秋夜正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深。或许是感觉上的缘故吧,行人的脚步声显得清静,这一带的娼妓在窗边打喷嚏的声音也听得见。 阿雪离开了窗边,来到饭厅点燃了烟,她想起什么似的说: “你明天能早点来吗?” “早点,是傍晚吗?” “还要早点。明天星期二,是诊察日,十一点就可结束,跟我一起到浅草去吗?四点之前赶回来就行。” 我觉得去也无妨,顺便还想同她好好喝杯离别酒。可是,我又害怕被那些新闻记者和文学家看到后再遭笔伐,于是回答说: “上公园我有所不便哪。你想去买什么东西吗?” “我想买块表,再说马上又得穿夹衣了。” “真是的,热啊热啊地叫着叫着,转眼就到秋分了。夹衣要买什么样的?是在店里穿吗?” “是啊,怎么都得花三十圆吧。” “这点钱我身上就有,你一个人去定做吧。”说着,我掏出了钱包。 “你,真给?” “不愿接受?不必介意。” 为了永不忘却,我久久地注视着阿雪那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意外欣喜之色,从钱包里掏出纸币放在矮脚食桌上。 与敲门声一起传来了老板的叫声,阿雪正想说什么,又不吱声了。她将纸币藏进漂亮的和服腰带里。我站起来,迎着进屋的老板走出店外。 来到伏见稻荷神社跟前,大风从巷子反方向的大街上直刮而来,一下子吹乱了我的头发。除了来这儿之外我总习惯戴着帽子,大风一刮我马上举起一只手去护帽,这才发现并没有戴帽,不由泛起苦笑。大风像要折断似的摇撼着祭祀用的旗杆,旗帜和巷口杂烩店的门帘一起啪啪地翻舞着,仿佛要被撕碎飞走似的。河浜边角上的无花果和葡萄叶在香灰店后面的阴影中咔嚓咔嚓地发出折枝碎叶般的声响。来到大街上,突然呈现在眼前的广袤高远的天空中,灰暗的银河若隐若现,点点繁星闪烁着冷清的亮光,使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寞,从居民住房后面驶过的电车发出的声响和警笛的呼叫被狂风吹送着传来,加剧了这种寂寞感。我决定从白髯桥方向取道回家,可是不知是在常去的隅田町邮局边呢还是在向岛剧场的电影院那儿不经意地拐进了岔道,在陋巷之间迂回曲折地穿来插去,最终走到白髯明神社的后侧。八月末到九月初,一到夜间,一场骤雨过后,清澄的天空中常常出现一轮明月,照亮了道路,使人不由地想起从前的夜景,我经常不知不觉地漫步到问讯冈一带。可是,今夜没有月亮,凉飕飕的河风使我忽然感到寒冷,一到地藏坂车站,立刻躲进候车室板壁和地藏菩萨之间,蜷缩起来避风。 濹东绮谭 十 过了四五天,我总想再去看她一次,尽管我曾打算那天夜里去过后就不再去,并给她留下了买秋夹袄的钱。阿雪现在不知怎样了。当然,可以肯定她依然会坐在窗边,但是我总忍不住想再亲眼去看看她的模样。我不想让她发现,只是悄悄地去看看她的容颜,看看她的模样。到那儿去转上一圈回来,到那时隔壁的收音机可能也会关掉了吧。把一切罪过都推给收音机,我又渡过隅田川朝河东迈步走去。 进入巷子之前,为了遮住脸,我买了顶带舌便帽,等到有五六个观光客来后,我躲在那些人的背后,从河浜的这一边朝阿雪家张望,只见她把新型的发髻又梳结成原来的式样,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仔细一看,发现同排房子右边的窗里今夜也亮着灯——以往它一直是关着的——灯影中有一张梳着圆圆发髻的脸在晃动,是新的娼妓——这儿叫做“露脸儿”的妓女来了。离得远看不清楚,不过,这位新来的似乎比阿雪还要年纪大些,容貌也不及她。我夹在行人中间拐进了别的巷子。 也许是这天夜晚和往常一样,一到太阳落山风就停止、十分闷热的缘故吧,巷子里走出户外的人像夏夜一样多,巷口拐角处不把身子侧过来走就挤不过去。我难以忍受淋漓的大汗和闷热,一直在找巷子的出口,来到了有汽车对驶的宽阔些的小街上。我行走在那些没有夜市铺面的人行道上,并打算就此回家去,还站立在七丁目车站上擦着汗。这儿离停车场不过一二百米路,空无一人的市营公共汽车驶来停下,好像是专程来迎接我的。我正要从人行道跨出脚步,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留恋起来,于是又漫步走去,不一会儿来到酒店前拐角处立有邮筒的六丁目车站。这儿有五六名乘客在候车。我在这个车站又白白地放过了三四辆车,茫然地凝视着一棵棵白杨树直立的大街和横街拐角边开阔的空地。 从夏季到秋季,直至最近,这块空地上留声机每夜放着嘈杂的音乐,最初是演马戏,接着是猴剧,后来又是幻影魔术团。不过,不知不觉地,它也像过去一样变得平静了,四周昏暗的灯光倒映在水洼的水面上。我总得再和阿雪见上一面,告诉她要去旅行什么的,与她告别。反正今后不再去了,这样总要比不打招呼突然与她断绝往来要好,不至于使阿雪以后想起来就不高兴。只要有可能,我还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我想散步,却找不到地方;我想去拜访的人都死了,高雅的娱乐场所如今成了音乐家和舞蹈家争名逐誉的风月场,而不是年长者啜茶怀旧的地方。我意外地了解到在这个迷宫一隅中可偷得尘世片刻的乐趣,所以明知可能会给她增添麻烦,还常常来玩,这时她总使我感到愉快。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想认真向她说明清楚……我再次走进巷子,来到阿雪家的窗下。 “来,请进吧。”阿雪的模样和语调表现出一种该来的人来了时的心情,不过,这次没有像往日那样走过楼下的饭厅,她率先上了楼。我看到这般光景,便问: “老板在这儿吗?” “是的,老板娘也在……” “来了新人吧?” “还来了个烧饭的老婆子呢。” “是这样,一下子热闹了嘛。” “这一阵一直单独待着,人一多真是吵闹极了。”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上次多谢了。” “有好的吗?” “哎,明天该做好了。还买了一条伊达腰带,这条已变成这副模样了。待会儿我到楼下去拿来。” 阿雪下楼去端来了茶。她坐在窗槛上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直不见老板夫妇有回去的迹象,又过了一会儿楼梯口的电铃响了,铃声示知熟客登门的消息。 这里的情况和阿雪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同,不能久留了,而且我发现阿雪似乎还留意着待着没走的老板,所以,想对她说的话也就没说出口来,不到半点钟我就告辞了。 又过了四五天,进入了秋分时节,天空突然为之一变,南风追赶的暗黑的云层从低空流过,大滴的雨水宛如小石子一样落到地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忽然又戛然而止,有时会不喘气地下上整整一夜。我栽在院子里的鸡冠花齐根倒伏了,胡枝子花连同叶子一起被刮落,秋海棠结了果的红色茎干上的大叶子惨遭剥离并褪尽了颜色,让人心疼。雨停的间隙,唯有那些还活着的法师蝉和蟋蟀在哀悼这一片狼藉、满是湿漉漉枯枝败叶的庭院。每年一看到秋风秋雨袭击过的庭院,我总会自然地想起《红楼梦》中一篇题为《秋窗风雨夕》的古诗。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赏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绿。 …… 我像往年一样地苦恼着,总想设法把这首诗好好翻译过来,尽管明明知道自己力不从心。 秋分在风风雨雨中过去了,天气豁然晴朗,九月有月亮的夜晚已经不多,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到了这一年的中秋节。 十四日那天晚上夜深以后皓月当空,到了中秋之夜,一轮明月早早升空,显得更加澄澈碧透。 这天夜晚,我得知阿雪患病住院的消息。我只是在窗口听用人老妈子说的,所以连她生的是什么病也不甚清楚。 一到十月,寒冷比往年提早光顾。中秋节晚上玉井稻荷神社前的街头已贴出广告:“顾客们,更换门纸的时节已经来到。上门服务,并免费提供上等糨糊。”不能光着脚穿木屐、不能不戴帽子在夜间散步的季节到了。邻居家收音机的噪声也被关闭的套窗阻隔,不再折磨我,我可以在家中和灯光亲密相处了。 《濹东绮谭》写到这儿本应搁笔了,但是,倘若要在这儿再给它加上一个老式小说式的结尾,那么可以添上这么一节,说我在半年或一年以后,偶然意外地在另一个地方遇见了已经跳出倚窗卖笑生涯的阿雪。如果想把这种邂逅写得更伤感一些,那么我还可设计这样一个场面:我们在迎面开过的汽车或列车窗口,互相看到了对方,想交谈几句也谈不成。要是把错过交谈的场面设在枫叶、荻花被秋风刮得瑟瑟作响的刀祢河的渡船上,那就更妙了。 我和阿雪最终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和地址,只是在濹东的背巷中蚊子成群的河边娼家熟识的,我们俩是一种一旦分手后就没有必要再设法相遇的萍水相逢关系。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种可称之为半真半假的恋爱游戏分手后没有重逢希望的别离之情,硬写下去的话就会陷入失真夸张的境地,然而太轻描淡写呢,又有不尽人情之憾。洛蒂(17)的名作《菊子夫人》的最后一段,出色地写出了这种情调,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不过,要是我企图为这篇《濹东绮谭》也涂抹上小说色彩,那么也许会招来读者的嗤笑——这完全是瞎学洛蒂的写法! 没有任何提示,我老早就预测到,阿雪是不会在河浜边的娼家长期充当极为廉价的卖笑女的。年轻时,我曾听一位熟谙妓院情况的老人说过:有时遇到极其中意的妓女,当自己意识到不快点和她谈妥她就会被别的嫖客赎出去时,这个妓女不是因病死亡就是突然被别的令人讨厌的男人赎身后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病常常会不可思议地应验。 阿雪具有这个地区的娼妓们所没有的姿色和才智,她是鹤立鸡群者。不过,过去和现在由于时代不同,她既不会得病死去,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那些缺理少识的邪佞之徒吧…… 眼前是一片污秽、密密匝匝的房屋屋顶,我和阿雪靠在黑漆漆的二楼窗口,握着对方汗涔涔的手,眺望着风雨袭来之前那沉闷的天空下映现的灯影,当我们若无其事地交流各种迷离扑朔的话题时,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阿雪侧着的脸。这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不会忘却。我从二十岁时起就优游于游戏恋爱之途,然而,时至如此老境,竟然还有这般不能自已的痴人说梦的愿望!命运也真是太会揶揄人了。稿纸背面还有几行空白处,我就信手写下这么几句不知是诗还是散文的句子,以慰今夜之愁绪。 嘤嘤残蚊从额上吮去了殷红的血, 洇血的手纸带着玉手温情落在院角中。 那儿立着一株凌寒的雁来红, 好似在企盼凛然的秋霜, 等候傍晚的猎猎寒风。 它不知自己终将在寒风中凋零, 尽管那灿灿的叶绿正在枯黄, 多让人痛心啊,如此美妙的姿容! 舞动着受伤的闪闪双翼, 秋色中飞来一只病恹恹的蝴蝶, 它在终将枯萎的雁来红枝叶间飞动, 它在怀疑是否还能再与这花儿重逢。 脑中的梦幻,紧连着 晚秋暮色匆匆降临的庭院角落, 告别了你呀,我只能与这 必定凋零的雁来红形影相吊, 你可知道此刻我心情的沉重? 丙子十月三十日脱稿 濹东绮谭 作后赘言 我写了一篇关于向岛寺岛町的花街柳巷的见闻记,并为它起名为“濹东绮谭”。 这个濹字原本是林述斋(18)为叙述隅田川时胡乱生造的,他的诗集中有一本题为《濹上渔谣》,那还是文化时期(19)的事。 幕府瓦解之时,成岛柳北(20)搬出了下谷和泉桥路的御赐宅邸,而把向岛须崎村的别墅作为自己的家,从此之后,他的诗文中大量使用濹字,之后,这个濹字再次为文人墨客广泛使用,但是,到柳北死后,不知不觉中又成了人们所不熟悉的字了。 物徂徕(21)把隅田川写成澄江,还有的诗人把天明时期(22)的墨田堤写成葛坡。明治初年诗文最为流行时,小野湖山(23)认为向岛这个词不顺达雅致,根据其音想出“梦香洲”三字,但是没隔多久即被人们遗忘,现在向岛的妓街区有家叫“梦香庄”的专供游客带情人同居的旅馆,不过,这个名字是否出于继承小野湖山风格之心,就不明所以了。 寺岛町五丁目到六七丁目这个狭长的地带在距离白髯桥东面四五百米远的地方,也就是说,它在隅田堤的东北面,要说是濹上总觉得离得太远,所以,我决定称之为“濹东”。《濹东绮谭》刚脱稿时,我曾经直接取地名《玉井杂抄》为题,不过,之后又略有所思,才用了当今社会上人们不熟悉的“濹”字,以期使之显得古朴雅致些。 我在十多年前与井上哑哑子永别,而在去年春天又听到了神代帚叶翁的讣告,此后,关于小说命题方面的意见,就没有可以求教的先生,也失去了可以畅所欲言交谈的对象。倘若帚叶翁还在世,一俟《濹东绮谭》脱稿,我就会立刻跑到位于千驮木町的老先生的寓所麻烦他阅读指教的。这是因为老先生比我更早地熟知“迷宫”的情况,并乐于将此告之他人。老人在与他人交谈时,不时会提到那个地区的情况。他先向身边的人借支钢笔,从蝙蝠牌烟盒里抽出里面的烟卷,在烟壳纸背面画上一张从市区到“迷宫”的地图,顺便记下巷子的出入口,又说明岔道这边可到哪儿,又和哪儿相连,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那一阵,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银座尾张町的拐角处遇到这位老先生,他不肯利用咖啡店和茶座来与客人会面。待等候的客人来后、正式开始交谈时他才上饮食店入座,在这之前,他总是站在热闹的大街上的一个角落里,算着时间等待预约的客人到来。有时,客人竟未前来赴约,白白地让他浪费了时间,老先生也决不会因此生气难过。因为他伫立街头并不仅仅是为了等候约定的来人,其实他很喜欢利用这个时间来观赏大街上的景致。他生前常常让我看的那本笔记本的某年某月某日的条目里记载着在何处观看、从几时到几时之间,路上走过的多少个妇女中穿西服的占多少,女招待打扮和老爷打扮结伴行走的有几对,为要钱财上门献艺的有多少。这些都是他在大街角落里,在咖啡馆门前的树荫下伫立着等人时用铅笔记录下来的。 在今年秋老虎闷热最甚的一天夜里,我在玉井稻荷神社前的巷内漫步时,可能从一家是杂烩店的门帘中跑出来一位抱着三弦上门献艺的姑娘,她十七八岁,模样俊俏,亲热地叫了声“大叔”。 “大叔,您也到这儿来玩吗?” 起初,我一点儿也记不起她是谁,可是,后来从她露出犬齿微笑的嘴角,忽然想起四五年前我和帚叶老先生曾在银座的小街上和这姑娘说过话。老先生从银座回位于驹込的住处时,不是在尾张町的四辻便是在银座三丁目的松屋前等候末班电车。这时候,他总和同样站在车站上的卖花姑娘、算命姑娘、上门献艺姑娘们交谈,上了电车后,只要对方不回避,他就继续和她们谈下去,所以,我和这个姑娘其实早就相识了。 我在银座的小街上常常见到这位姑娘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拿三弦琴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左右两只手上各拿着两块竹片,头发分成两绺梳成桃形顶髻,一件黑领子的长袖和服里面再穿一件红色的衬领,系一条红色的腰带,黑色的木屐带上似乎也带点红色,从那副打扮上看,她不是专唱义太夫调(24)的女演员便是近郊花街柳巷里的雏妓。她那张早熟的细俏的脸、修长的脖子和苗条的身材,也是上述两种人最常见的典型模样,看来这取决于她的身世和性格,恐怕是无须再打听的吧。 “完全长成个大姑娘了,真像个多才的女艺人呐。” “嗬嗬嗬嗬,见笑见笑。”她边说边把扁平的头簪重新插进岛田髻的底部。 “哪儿的话。你不是在银座献艺的吗?” “不,我现在已经不去那里了。” “还是这一带好吧?” “无论是这儿还是别的地方,都不好!不过,银座那儿找不到生意无法步行回去,没法子呀。” “那时你得回柳岛住吧?” “是的,现在搬到包租地去了。” “你饿了吗?” “还不晚哪。” 在银座时,我也曾送给她电车钱,当天夜里,我又送她五角钱才与她告别。以后,过了一个月又在路边碰上她,不久,夜间的寒露越来越冷,我到这儿大街来散步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但是,据说这一带大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倒是夜凉如水的深夜,因此,这个姑娘近来大概每夜都得在大街上徘徊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吧。 把帚叶老人和我在银座的深夜初次见到那位姑娘时的情景和今年不经意在寺岛町的道路边又和她相遇的事合起来一想,发现其间早已度过了五年的光阴,这几年中的变化——这个昔年雏妓似的姑娘今天的衣着说明她已经长大成人,桃髻变成了扎有花绸布的岛田髻,我不应该以一成不变的观点去看待她的变化。一个打着竹板唱说经调(25)的姑娘,长成会弹三弦演唱流行歌曲的“阿姐”,这一变化如同孑孓变成蚊子,鲻鱼的鱼苗长成幼龟、幼鱼又长成成鱼一样,乃是自然的演化。论述马克思的人又开始信奉朱子学说,这并不是进化而是异化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是前者空了,于是后者就忽然出现,就好像宿蟹的蟹壳里长的不是蟹肉而是别的什么生物一样。 我们东京的普通老百姓知道满洲平原风云突变是在那前一年,即昭和五六年间。确实,在那一年秋季,我听说招魂社寺庙内的银杏树上麻雀连续大战了整整三天,在大战最末了的那天早晨,我曾和麹町的妓女们一起去观看。再前一年的夏天,听说赤坂见附的河浜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便有一只很大的蟾蜍跑出来悲痛地高声啼鸣,有张报纸还登出了“悬赏”海报,将给捕捉这只蟾蜍的人赏三百圆钱。因此,每逢下雨之夜外出的人反而增多了,然而,最终也没听到谁得到这笔赏金,不知不觉中,这件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去看麻雀大战的那一年很快到了年末,有一天下午,我在葛西村海边散步时迷了路,黑幕降临后我把有灯光处作为目标,逐渐知道自己处在船堀桥的位置上,换乘了两三辆电车后,才从洲崎的市营电车终点来到日本桥的四辻。电车通过深川一带昏暗的街道,我在白木屋百货店旁边下了车。明亮的灯光、年末闹哄哄的街头以及收音机里播放的军歌混为一体,忽然给了这天下午到夜晚一直在没有人迹的枯芦海岸徘徊的我以一种异样的印象。接着,为了再次换车,在等车时我伫立在白木屋的商店跟前,看到橱窗里立着几个裹着毛衣的士兵人偶像,背景画的是处处燃烧着大火的黄色荒原,这又使我感到惊异。我立刻把目光转向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和往昔任何一年的岁暮时没有两样,似乎并没有人停下来驻足观望野营士兵偶像。 翌年四月时,银座大街上栽插了柳树苗,两边的人行道上,一些朱骨的纸罩蜡灯装饰在人造花之间,呈现出一派宛如乡村戏剧中出现的街市氛围。当我看到银座插立着的朱骨纸罩蜡灯、赤坂溜池的牛肉店涂着红色的栏杆,便可知道城里人的情趣变得多么低级。在柳祭节的第二个月,霞关义举(26)震动了社会。那天晚上,我正好在银座散步,目睹《读卖新闻》最先出了报道事件经过的号外,《朝日新闻》步其后尘。时间很巧,正值星期天。这天晚上银座大街上人山人海,大家看了贴在电线杆上的号外,不仅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连有关这件事的议论也听不到一句,只有摆摊的商人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发条,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 就是从这时起,帚叶老先生戴着旧帽子,穿一双日光木屐,每天夜晚准时出现在尾张町三越前大街上。现在回想起来,银座的大街小巷里,一个劲儿滋孽起来的咖啡店最繁荣、淫靡之风最盛的时期就是昭和七年夏天至次年这段时间。哪家咖啡店都会派出两三名女招待站在店门口拉客,在小街酒吧间干活的女招待们必定是两人一组,在大街上兜来逛去,她们扯着散步的人的袖子,挤弄着媚眼诱惑行人。还有一种怪模怪样的女人装出站着在观看商店橱窗里摆设的样子,看到一个男客便打招呼凑上去邀他一起去喝杯茶什么的。百货商店除了女售货员外还雇用了许多妇女,让她们身穿游泳衣,把自己的肌体暴露在众人的眼前,这也是从这一年初时兴起的做法。行人还可以在小街巷子的各个角落里看到吆喝着卖玩具的小姑娘的身影。看到那些年轻的妇女们似乎并不因服从雇主命令在商店和大街上供人观赏自己的脸蛋和身姿而感到羞耻,其中还不乏扬扬得意者,就会感到那些站立在店门口迎客的公娼似乎又死灰复燃了,而且好像因此而懂得了不论何时,社会都有一套不变的使役女人的方法。 地铁工程已经开凿到京桥北端了,银座大街上不分昼夜地传来往地下打铁桩的机器声,施工人员在商店的屋檐下不分地方地占地午睡。 月岛小学的某女教师一到夜晚便摇身一变成了银座一丁目后面“情人”咖啡馆的女招待,因卖淫及趁旅客入睡行窃而被捕。这种事使报纸的版面热闹起来,其时也是昭和七年这一年的冬月。 初次与帚叶老先生交往是在大正十年,在那之前,我每逢去旧书市场时总会遇见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开始交谈。不过,这之后我们见面的地点往往还是旧书店门前,交谈的内容也局限于旧书,所以昭和七年偶然在银座大街上遇到老先生时,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意外的地方见到了不曾料到的人一样,那天我们是站着交谈到分手的。 从昭和二三年起至再见到老先生时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不去银座。不过,我夜间的失眠却随着年岁的增加变得严重起来,加上为了购买自炊时所需的方便食品和逃避盛夏时节邻居家传来的广播噪声等原因,于是又开始去银座散步。不过,我害怕遭到报纸杂志的笔伐,在巷子里漫步时尽量避人耳目,只要一看见对面走来提着文件皮包或捧着报刊杂志的头发蓬乱的人,便拐进横巷或躲到电线杆后面去。 帚叶老先生总是穿着白色的日本袜和日光木屐,其风采令人一看便知他不是一个紧跟当代时尚的人,所以,还不等我说及为何惧怕当代文士的理由,老先生便看了出来,由此也了解了我回避去大街上的咖啡馆的原委。一天夜里,他领着我到西银座巷子里一家叫做“万茶亭”的咖啡馆,那儿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他对我说,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我们就把这儿当做碰头地点吧。这也说明他是了解我的情况的。 在炎暑季节,我无论怎么干渴,除了放有冰块的凉开水之外,别的冷饮一律不沾口。生水也尽量回避,不论冬夏都饮热茶和咖啡。像冰淇淋这类冷饮我从国外回来后一次也没吃过,倘若要说在逛银座的人中还有不知道银座冰淇淋的人,那么恐怕仅我一人吧。老先生把我带到万茶亭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到了夏天,银座大街上的咖啡馆中几乎没有供应热茶和热咖啡的店家,连那些西式饭店里竟然也不供应热咖啡。红茶和咖啡的风味之一半在其香气之中,若用冰块使之冷却,那么香气丧失殆尽。现在的东京人还非喝那种冰镇后失却了香味的饮料不可,像我这号守旧的人自然觉得这无异是一股怪僻风气,这种奇风在大正初年时尚未盛行于世。 红茶也罢,咖啡也罢,都是洋人带来的东西,所以洋人至今不喝冰镇过的红茶、咖啡,由此明显可见红茶、咖啡本来具有热的特性。如今,按照日本习俗将其冰镇后饮用,就有悖于它们本来的特性。因此,这倒恰似在翻译外国小说戏剧时把外国地名人名改成日本式的那种做法。不论什么东西,一旦失却了它的本性,我自然会感到悲伤,正像外国文学我就是把它当做外国的东西鉴赏一样,经过日本人之手变得不伦不类的饮料,我当然不会喜欢。 万茶亭是一位曾在南美殖民地工作过多年的九州人为推销咖啡而经营的店家,夏季也供应热咖啡。然而,店老板和帚叶翁先后去世,茶店倒闭,如今已不复存在。 我和帚叶翁一起去万茶亭的时候,因害怕狭小店堂里的闷热和众多的苍蝇,总是把凳子搬到店门口的行道树下坐着,一直待到夜间十二点店里熄灯打烊止。我知道回家上床还是睡不着的,所以即使过了深夜十二点,只要还有值得去的地方我就会应邀而往,从不拒约。老先生和我在行道树下相对而坐时,总是数着那些出入于和万茶亭毗邻的“黄金线”以及对面的“维纳斯”、“斯卡尔”、“奥德赛”酒家的客人,并将它记在笔记本上。碰上流动出租汽车的司机和上门献艺的女人走来便与他们交谈,谈得乏味了,他就到大街上去买东西或者到小巷里去走走,回来后,把他见到的事说给我听,大都是这样一些消息:某条巷子里的无赖汉在施温文尔雅之礼(27);在河对岸被一个怪里怪气的女人扯住了袖子;过去在某地的女招待如今成了某处的老板云云。在寺岛町的横巷里叫住我的那个上门献艺的姑娘一定也是我在这行道树下坐着的时候认识的。 通过和老先生的交谈,我了解到仅仅三四年光景银座便面目一新的大致景况。大地震前大街上的商店在原地继续操旧业的已经屈指可数,现在大都由关西或九州来的人在经营,里面的小街上到处挂满了“河豚汤”和“关西菜”的招牌,横巷的拐角处尽是流动摊棚,这也毫不为怪,清楚地说明了外地来的人多,在外就餐的人增加了,无论什么地方的饮食店都显得兴隆。外地人不知东京的习惯,他们把初次在停车场内的饮食店或百货商场的食堂里见到的做法误认为全是东京的习惯,所以他们会跑进挂着“赤豆年糕汤”招牌的店里去问有没有中国面条供应,而在面馆又想要一份油炸鱼虾,听说没有后不少人会对此露出惊异的神色。饮食店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食物的模型样品,标着它们的价格。这种做法也是出于无奈吧,也有人说这是模仿大阪的做法。 到了路灯亮、留声机又开始放送音乐时,带着酒气的男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在银座的大街小巷里步履蹒跚地游荡,这也是进入昭和时代的一种新景象,大地震以后,咖啡馆大量出现之时还不曾有过。我不明白产生这种不体面的极为粗鲁的举动的真正原因,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这其实与昭和二年年初,三田学生和三田毕业的绅士们看完棒球比赛回来成群结队袭击银座大街那次暴行有直接联系。他们借着酒意捣毁夜间营业的店铺和商品,闯入咖啡店糟蹋店内的器具进而捣毁店家的房屋,一直发展到与执行维持治安的警察相对抗的地步。而且,这样的暴行每年都要发生两次,一直延续到现在。我还没有听到那些身为家长的人中有哪位对此深恶痛绝而令其子弟退学的。整个社会似乎都把那些学生的暴行看成是正当的。我在明治、大正相交之年也曾充任过三田的教员,但后来早早地辞了职,这真是我的幸运。当时,学校当局者中有一人对我说,希望你努力使三田文学不负于早稻田大学,我被这种愚劣的话语弄得好不恼火,他们竟然把文学艺术和棒球一视同仁!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勾结党羽、仰仗势众之威成事,倒是害怕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是退避三舍。对于治国大事我要回避,在此不妄加议论。看到那些身为艺林中人却往往结党立社,大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风,我既害怕又厌恶。举个例子说,这就和文艺春秋社的党徒们曾因筑地小剧场的舞台上没有上演他们那一帮的作品就攻击小山内熏(28)关于戏剧文学的说明是谬误的情形如出一辙。 鸿雁列队凌空飞翔时致力于保护自己,然而黄莺要想飞出幽谷迁居乔木时既不成群也无需列队,况且鸿雁毕竟难于逃出猎者的枪口,那么结社也未必就是护身之最良策。 妇女从事倚门卖笑的营生也一样,既有几个人联合相互照应保护的,也有甘愿孤鸿远影悄然自为的。成群的女招待在银座大街上把灯火辉煌的咖啡馆当做自己的地盘,组成自称为红帮或白帮的团体,索取客人的小费;自谋生计的私娼则捧着布包袱,有时还携把雨伞,混在人头簇簇的摊档前悄悄地拉扯行人的衣袖。这两种人看其外表大相径庭,然而一旦警察追来,她们都会成为危难之身,这一点并没有任何的差别! 今年,昭和十一年秋天,我去寺岛町的途中,于浅草桥附近看到一大群人在路旁组成一道人墙围观彩饰的电车,我还注意到他们手持的电车票比平时大,据说这是在纪念市电成立二十五周年。每逢碰到什么事的时候,东京的大街上就会出现彩车。五年之前当我照例地和帚叶翁到西银座万茶亭坐到深夜时,其时秋分也许已经过去了。我从侍者那儿听说彩车方才从银座大街上通过,而且后来又听到去看彩车的人回来说,那天晚上彩车上街其实是为了庆祝东京府内一些街道划入市内。在此之前,暑热尚未过去的时候我还从亲眼看到过的人那儿得知,在日比谷公园里举行了一次叫做“东京集体舞”的公开舞会。 东京集体舞据说是为了庆祝郡部地区与市内合并而使东京市内地盘扩大举办的,实际上这不过是位于日比谷路口上的百货店所作的广告而已,游客倘若不买该店陈列的单衣便买不到入场的门票。这次在市内的一个公园举行青年男女的舞会,倒是首次获准的活动,没有先例。以前连外地农村举行盂兰盆会的民间舞蹈在明治末年也被县知事下令禁止过。盂兰盆会时,东京允许从乡下来的用人们在过去江户山手町的范围内跳民间舞,但是,一般的居民只是在祇神的祭礼时热心奔忙,没有在盂兰盆会上跳舞的习惯。 东京大地震之前,我曾听说每天夜晚帝国饭店舞会开始时,总有一些“爱国志士”挥舞着日本军刀闯入舞会,因此后来就停止举办了。于是我想,在日比谷公园里公开举行“东京集体舞”,会场上大约也会发生什么骚乱吧。我的内心是这样期待着的,但是,集体舞会举办了一周,太平无事地结束了。 “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嘛。”我看着帚叶翁说道。老先生长着薄须的嘴角含着微笑: “这是因为集体舞和交谊舞不是一回事吧。” “不过,那么多男男女女一起跳舞,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当然是一样的。可是,跳集体舞的男女们没穿西服呀。他们穿的是日本式单衣,所以没有问题。只要没有露出肉体就不要紧吧。” “是这样。不过,要说露出肉体的话,倒是穿单衣的危险性大些吧。女式西服胸口有些袒露,可是腰部以下就决无问题,可单衣却正好与西服相反濹!” “不,像先生你这样硬钻牛角尖就不好说了。大地震的时候,有一个夜巡警察看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女子走过,便上前盘问,据说那女子当时说了句什么令他生气的话,于是夜警剥去了女子的西服,有人说进行了全身检查,有的说没有,反正舆论大哗。那个警察也穿着一身西服,可是,据他说见到那女子穿了西服就光火,这能成为他的理由吗!” “这么说来,女式西服大概在大地震时还不多见吧。现在,看看这大街上来往的女人,有半数是穿西服的,连咖啡馆、冰淇淋店的不少女招待们好像也都从两三年前起一到夏天就穿上西服。” “要是社会变成独裁政治,那么女式西服又会怎么样呢?” “倘若跳舞穿单衣才行,那么西服也许就不会流行了。可是,我想即便让现在的女人们别穿西服,她们也不习惯穿日本服装了吧。厌弃了的事物第二次再要喜欢就不大可能。戏剧也好,娱乐也好,都是这样的吧。连写文章都一样,随随便便地敷衍成篇,即便后来想改也无法着手了。” “言文一致体的作品,也只有森鸥外先生写的能够上吟诵啊。”帚叶翁取下眼镜,闭上双眸,吟诵起史传《伊泽兰轩》(29)的最后一段,“我不为没有常识忧虑,而为没有渊博的学问忧虑。天底下常识富裕者真是数不胜数!” 这样交谈着,夜竟然很快变深了,服部的钟楼上传来的十二下钟声在那个时刻听上去总觉得格外清晰。 偏爱考证的老先生听到钟声,便说大地震之前位于八官町的小林时钟店的钟声,明治时代初期待在新桥八景中也能清楚地听到。我想起在明治四十四五年的时候,每天夜晚待在妓家二楼一边等待妓女回来一边洗耳恭听那大钟的自鸣声。三木爱花(30)所写的小说里的艺伎克勤克俭的事,也是我们俩经常谈论的话题。 万茶亭前的马路上到了这种时候,许多流动出租汽车都赶来迎候那些女招待和醉客们回家。附近的酒店,我记得名字的就是万茶亭对面的“奥德赛”、“斯卡尔”、“维纳斯”,这一边的“红风车”、“银拖鞋”、“黄金线”等,还有万茶亭和歇业住户之间的巷子里名为“鲁班”、“三姐妹”、“希拉姆莱恩”的店家,它们可能现在还在。 只要服部的钟声一响起,这些酒馆和咖啡馆纷纷关闭外面的电灯,街巷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涌来的出租汽车载了客仍然一个劲地猛揿喇叭,在车子挤得不能动弹的当儿,司机们的争吵开始了,可是,只要巡警一出现,那些出租汽车便全逃之夭夭。过了一会儿,那一带又像刚才一样弥漫着一股汽油臭味。 帚叶翁总是穿过巷子,从里面的小街来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和那些成群结队等待末班电车的女招待一起站在路旁,要是看到其中有面熟的,就不顾是否会给对方添麻烦,大声地与她搭话。老先生通过每天晚上的见闻,自然十分清楚哪条电车线路乘车的女招待最多,往近郊的哪个方向去的人最多。他总是以颇为得意的神情同她们闲聊,因此常常误了末班电车,不过,他从不感到意外,反而趁机说:“先生,那就再走走吧,让我送你到那儿。” 我回想起老先生那劫磨的一生,觉得老翁的一生酷似他的这种态度——眼看着末班电车从身边驶过却无所谓。老先生毕业于家乡的师范学校,到了不惑之年才来到东京,在海军部文书科、庆应义塾图书馆、书肆一诚堂编辑部等地方供过职,每一处干的时间都不长,晚年则专门从事创作诗文的文笔活动。即便做这件事,也往往以失败告终。但是,老先生倒并不怎么为此深切悲伤,他用自己闲散的生涯观察起大地震以后的市井风俗,自得其乐。与老先生交往的人看见他那悠悠然的模样会觉得他在家乡可能颇有家资,然而,在昭和十年春季老翁突然辞世之时,我才知道他家除了古书、盔甲和盆景之外并无一分钱的积蓄。 这一年,银座大街的地铁工程进行得十分紧张,夜间店铺打烊之后仍然可以听见极其嘈杂的声响,而且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也开始露面了。所以,我和老先生的漫步,有一次虽然已经走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处,但马上又折回里侧的小街,自然地向芝口方向走去。我们走过土桥或难波桥,从高架电车线路的铁桥下穿过,看到桥墩灰暗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上面写着“释放血盟团(31)成员!”等吓人的语言。这些标语下总是躺着一些乞丐。走出铁桥桥洞,在人行道的一侧,挂有一块写有“营养宝座”的招牌,好多个在方形水桶里放养着鳗鱼、拍卖钓鱼钩的摊位,一直延伸到樱田本乡町的十字路口附近,许多咖啡馆下夜班的女招待和像是住在附近逛街的男人云集在那儿。 拐进小街后,发现车站剪票口对面有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有许多寿司店和小饭馆,其中有一家是我熟悉的店家,这家的店门帘上印有“烤鸡·金兵卫”的标记。二十多年前,我居住在宗十郎町的艺伎家时,那一家饭馆的老板娘曾是对面那户娼家颇有名气的妓女某某。金兵卫开张确实是那一年的春季,生意年年兴隆,如今翻建了店堂,叫人认不出来了。 这条巷子在大地震之后还是些召妓游乐的酒馆和艺伎住户,不过,从银座大街上咖啡店开始流行的时候起,巷子里饮食店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顾客是深夜乘坐国营高架线电车的人和从咖啡店下班回家的男女,大都到凌晨两点左右还不熄灯打烊。由于寿司店很多,所以有人把它称为“寿司巷子”。 每当我看到东京人过了半夜还在饮酒游荡的情景时,总会这样想,这种新风情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呢? 除了吉原妓馆区之外,大地震之前东京大街上过了半夜还亮着灯的饮食店只有荞麦面馆。 帚叶翁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现代人觉得深夜进食有乐趣,无非是因为国营高架线路电车通行延长到次日一时,市内一圆钱的出租汽车降价至五角、三角的缘故吧。老先生像平时一样取下眼镜,眨着他那小小的眼睛又说:“看到这种情景,一部分道德家会大为慨叹吧。我不喝酒,又讨厌荤腥,所以不管他们怎样都没关系,不过,如果要矫正现代风俗的话,其实只要把交通弄得不很方便,回复到明治时代的样子就行,再不然过了半夜将流动出租汽车的车费大大提高也可以。可是,现在是越晚越便宜,半夜以后出租汽车费比白天便宜一半。” “但是,如今这世上的事哪,是不能用过去的道德观或其他什么东西去看待的。只要把这一切当成人们精力旺盛的一种现象,那么暗杀也好、奸淫也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就不会老皱眉头了吧。精力旺盛其实就是追求欲望的热情之意。体育的流行、跳舞的流行、旅行登山的流行、赛马和其他赌博的流行,都是欲望强烈的表现,这些现象里有着现代固有的特征。每个人都有这样一种心情——都想让人家认为自己比他人强,而且自己也很愿意相信这一点。这是一种企望获得优越感的欲望。我是在明治时代成长起来的,我就没有这种念头,即使有也不强烈,这就是大正时代成长起来的当代人和我们的不同之处啊。” 流动出租汽车停在路边揿着喇叭,我们不能作长时间的深谈,老先生和我正好看到三四个女招待和男客一起走进了对面的寿司店,我们也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店堂。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下,当代人是如何拼命显示出自己优势的,这在深巷的寿司店里就能领略一二。 这些人看到店堂拥挤不堪,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只要一发现空座位,就拨开人群猛冲过去,报菜单时总是抢先大声叫嚷,敲击桌子,用拐杖杵地面,吆喝跑堂。其中有的人嫌这样做还等不及,就跑到厨房间去窥望,直接对厨师发号施令。星期天外出游览为了争夺列车中的空座位,在月台上即使撞倒了姑娘家也毫无顾忌。在战场上最最居功自傲的也是这种人。在乘客较少的电车中,这些人像五月人偶(32)一样叉开两条腿坐着,他们要尽可能地多占一些地方。 无论干什么都需要训练,他们和我们这些徒步上学的人不同,上小学时起就飞身悬吊拥挤的电车,在人头济济的百货店和小电影院的楼梯上争先恐后地拥上挤下,对此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为了自己能够显名扬姓,便主动代表整个年级的学生,向当今的部长或达官要人写信,从不以为然。小孩子嘛,天真无邪干什么都行,干什么我们都不应该斥责他们,这就是这些人的解释。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比别人先获得学位,会比别人先找到工作,还会比别人先致富。他们的一生就是这种努力的体现,除此之外,毫无其他东西可言。 流动出租汽车的司机也是当代人中的一个代表,因此,每当末班电车驶走后,要考虑雇出租汽车回家时,我不能不产生一种漠然的恐怖感,我必须去寻找那些看上去现代优越感稍微少一些的司机,去寻找那种看上去缺少无缘无故超越前车的冲动的司机。倘若对这一点稍有忽略,那么,我的名字马上就会赫然出现在次日报纸上,会成为交通事故的牺牲者的吧。 窗外的说话声和扫地声使我比平时醒得更早。我从床上伸出手去把窗帘撩到一旁,朝阳从遮蔽屋檐的茂密的柯树叶间照进屋来。围墙根的一株柿子树上,摘剩的柿子在阳光下色泽显得更加浓艳。扫地声和说话声传来,我家的女佣和隔壁的女佣隔着院墙一边打扫着各自庭院里的落叶一边闲聊。干枯了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之所以听得比往日真切,是因为布满两家庭院的落叶被双方同时扫拢来的缘故。 每年冬季一觉醒来,听到这扫落叶的声响,我就会像往年一样想起馆柳湾(33)的诗句:“老愁如枯叶,日日扫不尽,簌簌叶声中,又送一年秋。”这天早晨,我再次默诵了这几句诗文,穿着睡衣倚窗一望,只见山崖上朴树枯黄的树叶多落尽,从树梢上传来尖尖的伯劳鸟的鸣叫声,庭院的一角盛开的黄色橐吾花上停着红蜻蜓,无数只红蜻蜓光闪闪地展开透明的翅膀,高高地飞向一碧如洗的晴空。 十一月经常阴霾密布的天气由于两三天前的风吹雨打而变得晴朗,苏东坡所说的“一年好景君须记”的小阳春好时节就要出现。不知怎么搞的,宛如一两根细线那样残留的、昆虫孱弱的鸣叫声也全绝迹,传入耳中的声响都不同于昨天。一想到今年的秋天又将悄然离去,顿时感到那难于入眠的酷暑之夜的梦幻以及凉爽月夜所见到的景色都成了遥远的过去……每年映入眼帘的景物依然如故,面对年年一成不变的景物,心中的感怀一如既往。如同花凋叶落一样,我所熟悉的人都相继逝去了,我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也将紧跟在他们之后离去,这时间已不久远。在晴日灿灿的今日,让我去祭扫一下逝者的坟茔吧。或许那儿的落叶也会像家中庭院里的一样,早已覆盖了他们的长眠之地吧。 (1) 原文为《濹東綺譚》,“濹”是杜撰的字,专指隅田川,参见第174页的“作后赘言”。 (2) Patrick Lafcadio Hearn(1850—1904),英国文学家,一八九〇年与日本人小泉节子结婚,改名小泉八云,致力于日本民俗和传统文学的研究。 (3) 尾上菊五郎是日本歌舞伎演员的世袭姓名,其第五代传人原名寺岛清(1844—1903),活跃于明治时代。 (4) 神代种亮(1883—1935),担任过各种刊物的编辑,人称“校对之神”。 (5) 依田学海(1833—1909),原名依田百川,日本汉学家、戏剧评论家,曾参与日本戏剧改革,著有剧本《吉野拾遗名歌誉》等。 (6) 隅田川的异称。 (7) 一种用于习字、写信的日本纸。 (8) 法国剧作家萨尔德创作的五幕悲剧,描写托斯卡的恋爱。 (9) 河竹默阿弥创作的《天衣纷上野初花》中的主人公片冈直次郎的情妇。 (10) 鹤屋南北(1755—1829),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歌舞伎和狂言剧作者,擅长以实人实事为题材写新剧和鬼怪故事。 (11) 井上哑哑子(1878—1923),原名井上精一,是永井荷风中学时代的同学,写过随笔和小说。 (12) 指与高级住宅区相对的平民住宅区,在东京指隅田川、江户川沿岸地区。 (13) 指公娼借用妓楼的客厅营业,日本明治时代用此名称。 (14) 指可供游客叫来艺伎玩乐的茶馆,始见于江户时代。 (15) 指玉井地区。 (16) 指那些把市内乘客带往娼家的非法出租汽车,这种车不问距离远近,一律收费一圆。 (17) 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作家,擅写以海外风土人情为题材的作品,《菊子夫人》发表于一八八七年。 (18) 林述斋(1768—1841),日本江户后期幕府的儒官,通晓日汉典籍,一生致力于培养弟子和编辑日本国史方面的书籍。 (19) 日本年号名,指江户幕府的文政、文化时期(1804—1831),亦称化政时代。 (20) 成岛柳北(1837—1884),日本江户后期幕臣、文人,精通朱子学,著有《柳桥新志》、《明治新撰泉谱》、《柳北诗抄》等。 (21) 物徂徕(1666—1728),原名荻生徂徕,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儒学者,他从政治立场上解释儒教,开辟了日本古文献解释的新境地,著有《论语证》、《徂徕集》等。 (22) 天明(1781—1788),日本年号名。 (23) 小野湖山(1814—1910),日本江户后期的儒学者、汉诗诗人,著有《湖山楼诗抄》、《湖山楼十种》等。 (24) 日本净瑠璃剧流派名,演唱时用琵琶和三弦伴奏。 (25) 日本的一种简化佛教经文的规诫性通俗歌谣,为江户时代初期流行的民间曲艺。 (26) 即五·一五事件。 (27) 赌徒、手艺人、摊档小贩初次见面时打招呼。 (28) 小山内熏(1881—1928),日本剧作家、导演。 (29) 为森鸥外所作,描写了江户末期的医师和教育家伊泽兰轩的一生。 (30) 三木爱花(1861—1933),明治、大正时期的新闻记者,精通相扑,著有《相扑大观》等。 (31) 以井上日召为首的日本右翼团体,自称宗旨是革新国家,一九三二年二月至三月先后枪杀了当时的财政部长井上准之助和三井理事长团琢磨。 (32) 日本端午节时装饰的人偶,戴盔穿甲,扮成武士模样。 (33) 馆柳湾(1762—1844),日本江户时代的官吏、文人,人称小山雄次郎,经常作诗,有《柳湾渔唱》、《桂园月令》等作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